崔协也没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自然,是我冒昧了,那便先用饭,此等美景美食,莫辜负了才是。”
用完朝食后,祝昭对袁琢递了个眼神,袁琢将信封交给了她,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而后微微颔首。
祝昭对他笑了笑,回头对崔协道:“世子,我们边走边说?”
崔协会意:“好。”
他披好自己的裘氅,两人一前一后踏出了小院的门槛。
昨夜新落的雪铺满了天地,厚厚一层,洁白无垠,靴子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两人沿着被踩出浅浅痕迹的小路慢慢走,身后留下两串并行的脚印。
祝昭将手中的信封递给了崔协。
“世子,我与中郎将临行前,受人之托,务必将此信亲手交予你。”
崔协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他伸出手小心地接过,信封上没有署名,他带着疑惑,拆开封口,抽出了里面的信笺。
目光落在信纸上,只扫了几行,他就顿住了。
祝昭安静地站在雪地里等待着他说话。
过了许久,崔协这才极其艰涩地挤出几个字:“……你都知道了?”
祝昭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崔协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刺骨的寒意似乎让他清醒了几分。
爱慕她和被她知道他爱慕她是两回事。
他再睁开眼时,小心翼翼地将信折好,收回怀中,贴身放好。
第83章 我行永久(三)
祝昭踌躇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在她心头萦绕已久的问题。
“世子。”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斗胆问一句,祝家被流放至探州,你屡次暗中资助,托人送来银钱,助祝家度过难关,究竟是因为念及令妹葭莩之谊,还是……还是因为我?”
狼狈,被看穿的狼狈。
他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地问出来。
他张了张嘴,想否认,想用崔琬做借口,但看着她清澈坦然的眼眸,所有虚伪的托词都卡在了喉咙里。
最终,所有的挣扎都化作一声叹息。
他垂下眼帘,认命般地坦诚:“……是因为你。”
说完,他怕给她带来负担,立刻抬起头解释道:“但你无需为此困扰,此心所向,原是我一人之事,你我之间,你,我……只是……”
他顿了顿,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最终只是重复道:“你不必放在心上。”
“世子,在元安时,我就有猜测了。”
崔协愕然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喜欢我,你的情感昭然若揭,我非草木,怎会没有察觉?”祝昭坦然地说,目光清澈如水,没有羞涩,也没有厌恶,只有一种平静的陈述,“只是此情难应,此心难许,抱歉。”
她的歉意真诚而坦荡。
“……原来如此。”崔协喃喃道,脸上最后一丝强撑的笑容也彻底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苦涩。
原来自己的心意,她一直都知道。
原来所有在他看来不动声色的关怀,在她眼中不过是明明白白却无法得到回应的情愫。
这份认知,比被拒绝本身,更让他感到一种迟来的难堪和无力。
“世子。”
“初至京城,我身负凶煞之名,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唯你一人任我几番推拒,仍执意相寻。是你斥著作郎之谬,喻我以鲲鹏非草木,也是你点醒痴顽,让我提笔写尽人间。”
“此生得寻所栖文字,皆因崔协是祝昭的伯乐。”祝昭郑重其事地向他深深行上一礼。
这一刻,崔协突然释怀了。
无妨。
他们二人往后纵隔山海,却早已在文字里相逢,在文字间相拥。
足
矣。
也是,这才是祝昭呀。
她每次都是这样,挽起衣袂毫不犹豫地向前疾奔。
让他觉得此般纵情驰骋,方合天地逍遥意。
让他觉得原该如此,她就该这样跑向自由。
“得为祝姑娘伯乐,协,求之不得,当浮一大白。”崔协笑着回礼。
祝昭将目光转向远处:“那你在阿图伦川,过得好吗?”
崔协也抬起头,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
“起初自然是极不习惯的。”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笑意,“繁华落尽,身处苦寒,也曾消沉怨怼,但祝姑娘你是知道的,我平生别无所好,唯独痴迷于侍弄花草,被放逐阿图伦川,这无用的爱好,反倒成了救荒之术,在元安我种的是牡丹芍药,图的是个风雅,而在这里我教牧人垒土为棚,教他们如何在短暂的暖季里,更好地种植土豆、白菜、萝卜以及如何利用有限的阳光和雪水。”
他的语气渐渐变得轻快起来:“看着那些牧民捧着第一次收获的萝卜时那惊喜的眼神,那种感觉比在京城培育出任何一株名品牡丹,比那京城满园姚黄魏紫,都要有意义得多。”
祝昭静静地听着,看着他脸上焕发出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的光彩。
因被放逐而生的阴霾,被他用双手在这片土地上耕耘出了新的希望。
她由衷地感叹:“世子,你真的很厉害,能在这样的境遇里将莳花之好化为济世之术,这比困守朱门雕栏,何啻云泥之别。”
崔协此刻心中一片澄澈的平静。
“是啊,”他轻轻呼出一口白气,语气温和而释然,“阿图伦川是个好地方,虽冬长苦寒,然山川壮阔,民风淳朴,你和中郎将既然远道而来,不妨多留几日?这里的雪原冰河都别有一番风味,权当散散心也好。”
祝昭展颜一笑:“好,那就多叨扰世子几日了。”
崔协温润地笑了:“何来叨扰?此地能见故人,亦是协之幸事。”
小院中。
拉麦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坐在了袁琢旁边,她双手托着红扑扑的脸颊,大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远处雪地上那两个停顿住了的身影。
小院的木椅上,袁琢依旧一动不动。
只是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锁在雪地上那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上。
崔协的裘氅是朴实的银鼠灰,祝昭的身影是清雅的蔚蓝色。
拉麦的问话就在这时突兀地插了进来。
“你!看见她吧?”拉麦挡在他面前,指着祝昭的方向。
袁琢的视线被打断,他看到了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个依旧在移动的小蓝点。他有些不解拉麦为何要问一个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但还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清晰地回答:“自然看得见,她就在那里。”
他甚至觉得拉麦的问题有点奇怪,她明明也看得见。
所以他问了:“你看不见吗?”
拉麦用力地点头,说:“我也看见她!”
接着,她又问:“你,和崔协,都看见她?”
袁琢英挺的眉峰微微蹙起,他一时间有些无法理解这个热情姑娘脑海中的想法。
“大家都能看见她。”袁琢礼貌地笑了笑。
“她好。”拉麦最后总结。
两个人的谈话就这般结束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回来了。
袁琢站起身,他迈开步子,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拂去了她斗篷肩头沾染的雪花。
而一直坐在角落木椅上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的拉麦,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鸟般跳了起来。
她目标明确,直接跑向崔协,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又快又急的话语,一边说还一边兴奋地比划着。
崔协耐心地听着,偶尔也用她的语言回应几句,语速平缓清晰,拉麦听着听着,笑容更加灿烂,她用力点头,然后目光转向祝昭,那份热情瞬间也笼罩了过来。
“太好了!”拉麦几步上前,在祝昭还没反应过来时,就亲昵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用力摇了摇,“多住几天,住,好!”
祝昭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一愣,她的手被拉麦温暖粗糙的手紧紧包裹着,直白纯粹的喜悦毫无阻碍地传递过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崔协,眼中带着询问。
崔协接收到她的目光,立刻解释道:“我刚告诉她,你们会在这里多留几日,看看阿图伦川的冬日风光,她听了非常高兴,她是真心实意地欢迎你们,此间风俗是见远客盘桓,便是主人至乐。”
理解了拉麦的意思,祝昭反手也轻轻握了握拉麦的手,逐字逐句道:“多住几天,谢谢拉麦。”
拉麦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也很开心地笑了笑。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祝昭就被一阵轻快又带着点急切的敲门声唤醒。
门外是拉麦清脆的声音:“祝姑娘,看雾凇,好看。”
祝昭和一旁坐起来的袁琢对视一眼,就匆匆披上厚实的衣物和斗篷推开了门。
拉麦裹着鲜艳的棉袍,戴着厚厚的皮帽,一把抓住祝昭的手,不容分说地拉着她就往西边的河谷跑。
晨雾弥漫,丝绸一般,看不清朗,脚下的积雪发出清脆的咯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