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呼出的白气瞬间融入薄雾。
奔至河谷,豁然开朗,如临仙境。
澄蓝的天,轻盈的光,漂浮的雾。
河谷两岸无论是挺拔的白桦,还是虬劲的松柏,枝条被沉甸甸的冰晶包裹,形成千姿百态的琼枝玉树。
阳光穿透轻薄的雾,在冰晶上折射出无数细碎迷离的七彩光晕,仿若广寒宫。
“美吧?”拉麦得意地看着祝昭一瞬不瞬的神情。
祝昭愣愣地点了点头,阿图伦川当真是风光无限。
两人就这样并肩站着,过了许久,拉麦忽然转过头,看着祝昭,她磕磕绊绊地说:“你,教我。”
祝昭有些意外,收回目光,看向拉麦:“教你什么?”
拉麦的脸颊似乎更红了些,不知是冻的还是别的什么。
她指了指祝昭,又指了指远处的村落方向,然后非常郑重地说:“崔协看见你,我,想像你,让他清楚地看见我。”
祝昭微微一愣。
“清楚地看见你?”这个词听起来很熟悉。
他们来的那一夜拉麦好像问过她崔协是不是看见她,她没厘清拉麦话语中的逻辑,但是见她今天说的那般认真,那般郑重,祝昭隐约感觉不是不是简单的视觉问题。
“拉麦姑娘。”祝昭一字一句尽量让拉麦听清,“清楚地看见是什么意思?是眼睛看见的意思吗?”
拉麦皱着歪着头,想起了她昨日和崔协提起她问袁琢的话。
崔协告诉她,他们的文化和叶尔金族的文化不同,叶尔金族所说的“我清楚地看见你”,在他们的文化中对应的是“我心悦你”。
拉麦眼睛一亮,终于挖掘到了关键词汇:“不是看见,是心悦。”
怕祝昭不明白,她又重复了一遍,指着自己的心口,“看见你,心悦你。”
祝昭恍然大悟,脸上不由得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原来这就是语言的返璞归真,好清透的力量。
“所以……”祝昭整理了一下思绪,看着拉麦,“你清楚地看见崔协?”
拉麦用力点头,毫不犹豫:“是!”
祝昭好奇又小心地问:“你心悦他什么呢?”
第84章 我行永久(四)
拉麦听到这个问题,脸上的兴奋淡去了一些,那双眼睛里浮现出一种超越年龄又近乎无奈的清醒。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思考。
“我,我不知道。”她带着一种困惑的坦诚,“我只知道,他和阿图伦川所有的男人,都不一样。”
祝昭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阿图伦川的男人……”拉麦的眉头皱了起来,她的话语变得有些艰涩,“他们有力气,是真的。对人好,也是真的。但是他们觉得女人,就该听话,就该生孩子,就该做饭,就该放羊,就该男人说了算,女人不能有自己的主意,崔协他不一样。”
“我父亲想快点,快点把我嫁出去,嫁给一个能给他很多很多羊,很多很多马的男人,不管我愿不愿意。他说,女人想太多,没用。”她用力地摇头,不甘道,“我不要。我不要。”
祝昭明白了。
拉麦口中声声是心悦,实则心中句句是抉择。
她对崔协绝非单纯的爱慕,她或许只是想利用崔协拼尽全
力抓住自己可怜的命运,又或许在一次次的接触中真的喜欢上了这个京城来的公子。
天高地阔的阿图伦川,于女子而言却是挣不脱的牢笼。
父命如山,夫权似枷,代代相传,牢不可破。
父亲视女儿为可易牛羊的货殖,丈夫视妻子为繁衍劳作的器具。
拉麦生于斯,长于斯,想凭一己之力撼动这庞然大物,无异于螳臂当车。
所以,她能做的最激烈,或许也几乎是唯一有用的反抗就是自己选择夫婿,选一个在她看来最合适,最不一样,最可能给她喘气机会的人。
而崔协带着与这片粗粝土地格格不入的斯文,温和与尊重,闯了进来。
于是,他成了她的猎物。
成为了她求生的微缈可能。
阿图伦川的冬日,阳光难得慷慨。
拉麦目光灼灼地看着祝昭:“祝姑娘,我要自己选,选一个,不一样的。”
祝昭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异族少女,心头涌动着难以言喻的酸楚。
我们女子的命,怎么这么轻呢?
怎么会这么轻?
她轻叹一声,张开双臂将拉麦拥入怀中。
蔚蓝色的斗篷包裹住少女鲜艳的棉袍,隔绝了周遭的寒意。
拉麦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一愣,身体有些僵硬,可是祝昭身上带着全然不同的气息,让她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祝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声音很轻:“拉麦,你真不容易。”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没有评判,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只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沉重。它像一块温热的石头,轻轻投入拉麦有些茫然无措的心湖。
拉麦的鼻尖蓦地一酸,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
种族不同,语言不通,可仍旧会惺惺相惜。
她喜不自胜。
“我也清楚地看见你,祝姑娘。”
拉麦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渐升的日头此刻金辉同样,慷慨依旧,洒落在小院屋檐之上。
冰棱悬垂,折射出七彩碎芒。
木屋内,崔协执笔的手悬于半空,笔尖凝滞。
一方铺开的牛皮纸上记着他方才视察花草果蔬的情况。
然而,他的目光却并未全然专注于笔下。
不远处,廊柱的阴影与光斑交界处,袁琢静立如松,周身平静广袤,他的目光投向远处那片开阔的雪原。
崔协搁下毛笔,抬眸,目光恰恰与从雪原收回视线的袁琢相遇。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袁琢颔首作礼。
“中郎将,冒昧问一下,魏国公府近来可好?”崔协颔首回礼,问得随意。
“老国公上月偶染风寒,圣上遣御医问诊,幸已无虞。”袁琢字句清晰,“只是精神大不如前,府中诸事,多由大公子操持。”
他顿了一息,补充道,“大世孙课业勤勉,夫子常嘉许之。”
寥寥数语,崔协闻言,轻叹一声:“长兄常来家书,闻说三妹已经许了人家,又闻说长嫂弄瓦之喜,只是他们从来报喜不报忧,如今我身处潇州,相去千里,纵使知道门楣风雨,庭前雪深,也再难帮衬一二。”
他顿了顿,看向袁琢的眼神带上了真诚的感激:“多谢告知,此等消息,于万里之外,实乃甘霖。”
“世子不必困扰,世子一日在潇州,国公府就一日无虞。”
袁琢神色未变。
曾于京郊,崔协施一粥饭于陌路人。
彼时风雪交加,崔协车驾遇阻,风雪漫天,曾见两个蜷缩路旁的褴褛身影,是祖孙二人,崔协命人给了热食厚衣,此等微末小事,或许于他不过是举手之劳,或许过后便忘,或许从未放在心上,可若非崔协,他与阿翁恐已冻毙。
故而他愿意结草衔环,以报之。
袁琢这话虽然简单,却自有一番道理。只要他崔协安稳地远离京城,陛下就不会对国公府动手。
他郑重地向袁琢拱手一礼,姿态恳切:“是,此间干系,协,洞若观火。”
袁琢一言,使他心中豁然开朗。
袁琢微微侧身,避开了崔协全礼,只略一颔首:“世子仁心,当有福报。”
袁琢点到即止。
崔协声音平和,笑了一笑:“往日元安买花客,今朝西山荷锄人。确是福报。”
袁琢望向他。
“从前在元安,中郎将多番襄助魏国公府,然家严素不承情,今代父致谢,谨表寸心。”
袁琢颔首回应。
“尚未来得及问,中郎将的祖翁,安泰否?”崔协知道袁琢家中唯有此老翁一人,所以发问。
“家祖上月刚去了。”袁琢笑了笑。
崔协闻言,神色立刻肃然:“请节哀,令祖是位德高望重的长者。”
袁琢未再言语,又是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远方巍峨的雪山。
一声粗暴的打开院门声吸引了二人。
只见一个魁梧的身影裹着风雪撞了进来,他厚重的羊皮袄上沾满雪粒,络腮胡须虬张。
“拉麦的父亲?”崔协皱起眉小声嘀咕,正要抬脚上前迎接。
拉麦的父亲却看也不看檐下的崔协与袁琢,粗壮的脖颈青筋暴起,径直朝着暖棚方向大步冲去,崔协来不及多想,立马飞一般地冲了出去。
他横跨一步,双臂张开用自己身躯挡在菜畦前。
袁琢眼神骤冷。
他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踏入屋内,屋外传来了他听不懂的争吵声。
再出来时,手中已经提着一把剑挡在了崔协身前。
崔协安抚地看了袁琢一眼,而后语速快而清晰地和拉麦的父亲沟通,像是在解释和劝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