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昭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他一把扣住。
“你为什么也有啊?”他声音发紧。
“哎呀!”祝昭笑了笑,“我可是很惜命的,这只是因为小时候不听老嬷嬷的话,被罚跪碎瓷片,跪久了撑不住,身子一软就倒下去了,所以手腕上会有一些。”
她语气轻巧,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袁琢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年幼的祝昭跪在尖锐的碎瓷上,膝盖渗血,死死撑着不敢倒下,可力气总有用尽的瞬间,于是手臂重重倒进锋利的瓷片里。
“就这点小伤,也值得袁大人皱眉?”她抽回手,故意晃了晃腕子,“早不疼了。”
其实她并没有说实话。
这些道伤痕里确实是有一道是她曾经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留下的。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老嬷嬷说祝昭偷了她的金钗,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直接将祝昭关在了柴房,三天没有炭火,没有饭吃。
只是当真的浅浅划下去后,她却无比眷恋人间。
她当时想,凭什么啊?
她那么多事情没做,那么多地方没去,凭什么要为了这些人放弃自己的命,凭什么她要如旁人的愿去寻死觅活?
这不公平。
所以她想活着了,想风风光光地活着。
袁琢忽然伸手,将她拉进怀里,紧紧的。
他的唇贴在她耳畔,呼吸很重,声音很沉:“......对不起。”
祝昭一顿,轻轻回抱住他:“你
道什么歉呀?”
他没回答,只是将脸埋进她的颈窝,滚烫的呼吸灼着她的皮肤。
她身上的伤痕有几道是他带来的。
祝昭千方百计想要逃回濯陵,是他暗中推波助澜让她事与愿违,她被关在祠堂,她父亲动了家法。
她身上一定有一道伤痕是因为他。
一想到这里,他胸腔里钝刀割肉般的疼。
他忽然想起在祝府与她的重逢。
他至今记得那日空气中带着季夏的燥意,他与著作郎站在松树下,四周还有松香。
十几步开外,两个少女扭打在一处。
祝昭看似处在下风,个头也比旁边的姑娘矮一些,但实际上每次下手都是又快又准又狠,并且是很精准的找打了身上很吃痛的地方。
可是她一个不习武的姑娘家,怎么会如此了解身体哪里最吃痛呢?
李烛和赵楫一人一个将拉扯的两人分开,他这才看到她左颊两道血痕,脖颈上还有红痕,偏生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眉头微皱。
她突然察觉到什么,转头望向松下这边。
祝昭就这样撞进他眼里,濯陵一别,他们就这样重逢了。
明明看清了有这么多人在场,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却又立刻绷紧了嘴角,是一副倔强的神情。
当时他只觉有真是个狼狈又骄傲的小姑娘。
如今才明白,那倔强之下,是血,是伤。
而他竟从未察觉。
只知道眷恋她的温度。
“袁琢?”祝昭用指尖戳了戳他的后背,“怎么没声了?”
“幼时,父亲抛下我们一家人,入赘了一位官家小姐。”袁琢突然开口,说了件毫不相关的事情。
“那家人正在风头上,不敢太招摇,遣散了不少仆役,所以他常来阿翁家看我,带着我去街上,替他抱那个新出生的孩子,或者去端茶送水,生火做饭,那时候小,觉得能见到父亲总比见不到好。”
他缓缓道来,祝昭也就静静地听着。
“他让我别告诉祖父,我当真一个字都没说。”
“直到有一次,那家来了贵客,我端着茶进去,有位大人问这是府上新买的小厮吗?”
“我父亲看了我一眼,说,不是新买的小厮,原先就是家里的仆人。”
祝昭听得眉头一蹙。
“真奇怪啊,那天我居然很平静地退下了,连茶盏都没摔。”
“后来呢?”祝昭轻声问。
第86章 我行永久(六)
“后来......他再来阿翁家,我也就不见他了,算起来也有十几年没见他了。”
他语气轻松,却让祝昭心里不是滋味。
“祝昭。”他闷闷地喊了声她的名字,“我过去的事,除了关于我父亲的,你都知道,刚才我把我和他的事情也告诉了你,那......你能不能也告诉我你的?”
“我的事,其实没什么好说的。”祝昭语气轻缓,“不过是因为一场无妄之灾,得了个命格不祥的罪名,被送回濯陵罢了。”
“陪我回濯陵的那个老嬷嬷,性子狠厉,动辄打骂。不过她在我十三岁那年就过世了,那年冬天她失足跌进了河里,再没爬起来。”
“后来啊……”她的语气轻快了起来,“我遇见了一个白发阿翁,日日教我读书写字,说我的字比他那些得意门生还漂亮,还有个白发阿媪,总嫌我瘦,变着法子给我炖汤喝,还结交了个性子不羁的朋友,翻墙爬树,偷摘果子的事没少干,左邻右舍也待我极好,谁家做了青团,包了粽子,总要给我和赤华留一份的。”
他松开她,轻声开口:“比之祝府,你确实在濯陵更自在,难怪你总想回去。”
烛火摇曳,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交叠,又分开。
祝昭抬眸看他,烛光在她眼底流转:“对呀。”
她顿了顿,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个话题:“所以,你当时为何要把笔簪变成刀笔?”
“鬼使神差。”
“鬼使神差?”祝昭觉得好笑,歪着头一字一顿重复。
“是啊。”袁琢学着她歪头,“或许这是鬼神差遣吧,冥冥之中就只想着你可能会需要。”
“需要什么?”
“自保。”
“当时我们可是敌对关系呢。”祝昭挑眉。
“我对你,自始至终,都没有过敌意。”他说得真诚。
祝昭本想与他争辩,想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但此时此刻她突然说不出来了。
此中有真意。
欲辨已忘言。
......
翌日一早,崔协像往常一样,提着一盏小小的防风马灯到他精心侍弄的那一小片菜园旁。
冬日清冷的阳光洒在刚冒出嫩绿芽尖的菜苗上,细小的露珠里有千个万个的太阳。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拂过柔嫩的叶片,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祝昭走到他身边,也蹲了下来,看着那些生机勃勃的小生命,不禁感慨:“这苗长得真好。”
“是的,极端严寒下却长得这么好,当真不易。”崔协应了一声,目光依然停留在菜苗上。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了片刻。
“世子。”祝昭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开门见山,“你知不知道拉麦对你的感情?”
崔协的手指在叶片上停顿了。
他没有丝毫惊讶,甚至没有抬头,只是那盏马灯的光在他低垂的眸子里跳动了一下。
他笑了笑:“怎么会不知道?简直昭然若揭。”
祝昭侧过头,看着他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的侧脸轮廓:“那你呢?你对她什么感情?”
崔协却将问题抛了回来:“你觉得,拉麦对我是什么感情?”
“爱慕啊。”
崔协笑着摇了摇头:“不是的。”
祝昭蹙眉。
“我们俩的关系是不对等的,她或许喜欢我,但更多的像是在讨好我,不论我如何赶她走,她第二日也还是笑嘻嘻的就来了。”崔协无可奈何,“从前我不理解,昨天巴彦来闹事我才想清楚其中缘由,她是将我当作挡箭牌。”
“四姑娘,你这一大早就在菜园守株待兔,想来是为了帮拉麦吧?”崔协抬眼望向她,“昨日巴彦闹事,牧民都站在我这一方,所以你想让我审视我对拉麦的想法,你想让我娶她,是也不是?”
祝昭没有被戳破意图的难堪,反而大大方方道:“是,所以请世子扪心自问,世子对拉麦姑娘是何种感情。”
崔协有些没接住她的直白,顿了顿。
问题像一支利箭,直指核心。
他沉默了。
那沉默如此漫长,长得让祝昭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投向远处无垠的雪原,看清自己内心深处的答案。
“我自己也看不透。”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粗糙的带着泥土的手掌,像是在审视一件无用的器物。
“我总是赶她走,不是吗?觉得她不该来,不该靠近。”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昨日巴彦冲进来吼着要把她绑走嫁人的时候,我却不想松手,那一刻,我想的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松开她的手,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巴彦将她带走,所以我紧紧地抓住了。”
他抬起头,望向祝昭,跳跃的矄黄烛火照亮了他眼底深重的无力感。
“这里是阿图伦川。阿图伦川的人敬重力量,敬畏骏马和弓箭,而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有罪之人,昨日那些牧民帮我说话,是因为我会种菜,能在这片只长草的地方,种出他们稀罕的绿叶,可万一哪天,我这菜种不出来了呢?或者,他们觉得这点东西,不值得他们为我出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