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幻境,他的身份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少年,身上何来灵力。
再者,即便有也无用。
幻境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但发生的事却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
他抚摸着女孩滚烫的脸颊,黑沉的眸中疼惜之意尽数圈在朦胧的水雾之中,一滴滴落下去,打湿枕巾。
屋外风云变幻,日光时有时无,屋内明明暗暗。
谢让尘抬手抹脸,当手指触碰到似乎是水的潮湿,缓缓垂下眸,目光定格在指尖的莹湿之上。
算算,两世加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流眼泪。
只因心爱之人饱受病痛折磨,无人能救她脱离苦海。
尽管理智告诉他,师妹会平安无事。
可他的心依旧被紧紧揪着,仿佛随时会爆开一样。
他沉浸在幻境中,看着师妹泡在蜜罐中一点点长大,明媚似朝阳。
却也痛恨自己身处幻境,看她身受折磨,缠绵病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人间的郎中治不好她的病。祝辞盈天生剑骨,此次发病并非受寒发热,而是因为她没有修炼,体内没有灵力,控制不住剑骨的力量。
喝再多的汤药都无济于事。
他跪在她的床前,将头埋在她手边。
谁来,谁来救救我的满满……
“松儿!松儿!”祝凌云急切的呼喊声将他从悲痛的情绪里抽离。
谢让尘忙把脸上的泪擦干净。
他乖巧地打开门,迎他进屋。
“阿爹。”
“松儿,我在外面碰上一位仙长,仙长法力高深,他说他能治好满满的病!”祝连松激动地拍拍他的肩膀,“我把仙长请过来了,满满有救了!”
仙长?是修士吗?谢让尘沉默地想,远远地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令郎果真对幼妹照顾有加,兄妹情深。”
这声音……
他惊愕抬头,双瞳中映出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来人身穿雪白道袍,腰间悬挂一块玉牌。
玉牌之上刻有“清微”二字。
师尊!
江樽月瞧过一眼躺在床榻上的女孩,温声道:“放心,我既然来了,定会让你妹妹平安无事。”
谢让尘双手抱拳,身子弯得极低:“求仙长一定要治好我妹妹!”
“好好,一定。”江樽月一面应着他,一面点了祝辞盈几个穴位,为她疏通堵塞的经脉。
她血红的脸逐渐恢复正常肤色。
祝凌云摸摸她的额头,面上一喜:“退烧了!仙长果真神通广大,本事高强,多谢您救小女一命!”
“哪里哪里。”江樽月谦虚道,“令爱天生身怀剑骨,骨骼惊奇,将来若修剑道必定得道飞升。只是她如今尚未真正步入修炼,无法控制与生俱来的力量才导致高热不退。”
“今日,我帮她疏通经脉,渡她灵力,但终究治标不治本。她一日未修炼便一日被剑骨消耗,常年身体虚弱。”
“不若让她拜我为师,我带她去湘州。”
祝凌云又惊又喜,却又因为他的后几句话愁容满面:“满满年纪还小,湘州山高路远,我和夫人哪里舍得和她分开……这可如何是好?”
这一点,江樽月早便考虑到了:“红尘难断,亲情难舍,看来是我们师徒缘浅。”
“我已经派我的徒儿去采药,吃过药,可保她三年内性命无虞。三年过后,你们需要为她寻到无疾草,唯有它能改善她的体质,承受剑骨的力量。”
他说完,心有所感地往门口望去:“呦,采药回来了,速度挺快嘛。”
“师尊。”少年嗓音温润。
谢让尘手指微颤,艰难回身,瞳孔骤然一缩。
他看到十二岁的自己,半边衣服染血,却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玉凰剑悬在腰侧,少年眸色漆黑,身上杀意未消,动作轻柔地从衣襟里拿出药草,温柔与杀气并存。
他恭敬地递上药,祝凌云没急着接,而是问他衣服上沾了那么多血,是不是受伤了,伤要不要紧之类的话。
“不是我的血。”少年解释说,“杀看守药草的妖兽时染上去的。”
没错。
谢让尘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十二岁他随师尊下山云游,确
实有上山杀妖采药这回事,只不过他当时并未在意这药是给谁用的。
他转头去看熟睡的师妹。
原来,他们之间的缘分这么早就开始埋下种子了。
*
祝辞盈一觉睡醒后,浑身疲倦感一扫而空,精神头比生病前还要好上几分。
听阿兄说,阿爹找来的大夫是位游走在凡间的仙人,不但拥有无边神通,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精妙绝伦的剑法。
旁人难以治愈的疾病,他只用一株草药便治好了。
祝辞盈深感好奇,追着祝凌云问,那位仙人长什么样子。
“仙长的年纪看着和我差不多,身边跟着一位约摸有十二岁的少年道君,说来,你的药还是他亲自上山摘取的。”
“可是山上有专门吃人的妖。”她担忧地问,“他没有受伤吧?”
祝凌云刮刮她的鼻子:“没有。你想,他每日跟着仙人学仙法,一定很厉害才对。”
祝辞盈懵懵懂懂,只知道阿爹说他厉害,那他就一定十分厉害。
她转而问下一个问题:“道君长什么模样?他长得漂亮吗?”
“嗯…我想想。”祝凌云一边回忆,一边往她腰间系上一块玉牌。
他肚子里墨水少,为了不让自家女儿看扁了去,绞尽脑汁,用上自己从夫人那儿偷学来的词:“大概是眉目如画,丰神俊朗。若再加上他眼睛下方的一对红痣,那就是凤骨龙姿。”
眉目如画,丰神俊朗,凤骨龙姿。
祝辞盈默默地记住,并将这作为标准,以此衡量谁是长得最好看的道君。
她低头看阿爹给的玉牌,玉牌上刻着两个字,如游云惊龙,漂亮至极。
那是日后祝辞盈学识字时,首先央求谢让尘教会她的两个字:
“清微”。
*
祝辞盈五岁这年,剑骨力量失控,整日受其折磨,食难咽,寝难眠。整个人迅速消瘦。
谢让尘依旧每天守着她,陪她说话,教她玩机关木盒。
祝凌云和舒梅商量一番,推掉所有生意上的事,一心一意照顾祝辞盈,顺带打听哪里有无疾草。
偶然间,他们遇见一个散仙,散仙告诉他们:“无疾草?听闻有人在湘州的槐江山见过。”
祝凌云命府中下人套辆马车,带足银钱,一家人出门千里迢迢赶往修真界。
人界和修真界的交界地带,时常有妖魔作乱,不少仙门弟子常常下山来此地除妖。
祝辞盈一家安安稳稳到达镇昌城,像往日一样住进客栈歇脚。
夜间,暴雨倾盆而下,震耳的雷鸣声夹杂着闪电照亮男人被雨水浸湿的脸庞。
“连松,听爹的话,你带着满满还有这些财物,听道君的安排逃命去!”
他将包裹系在身板结实的小少年背上,往日温和平静的眼睛此刻却布满急切之色。
妖群夜里突然袭城,仙门修士死伤不计其数,现下危急关头,他们决意动用最后的力量布阵送城中老弱妇孺安全离开。
舒梅神色担忧道:“满满身体弱,松儿你多分些心神照顾妹妹。”
“阿爹阿娘。”雨水顺着祝辞盈身上的蓑衣滴落。
她昂头茫然地看着祝凌云松开紧握住她的手,又见舒梅取下腰间悬挂着的红玉套在她脖子上。
舒梅的眼睛里盛满泪水,祝凌云揽过她的肩,最后一次嘱咐道:“阿松,无疾草可以治愈你妹妹孱弱的身躯。你记住,若是有机会,务必去槐江山拿到它。”
谢让尘再一次无比痛恨幻境。
为什么?为什么要他亲眼看着师妹与至亲生离死别!
他多么,多么想毁了幻境。
今夜过后祝家只剩他了。
我的满满今后该怎么办……
他跪伏在血水中,对祝凌云和舒梅连磕三个响头,几乎从牙缝里挤字:“孩儿衔命!必然不负爹娘嘱托!”
小少年已经长大,十三岁的他扯过妹妹软乎乎的小胖手,握紧。力道之大令祝辞盈不由皱眉。
“阿兄,我们去哪?”
“去找无疾草给你治病。”谢让尘用袖子抹一把脸上的水,头也未回地带她步入法阵。
“那等我的病好了以后,就可以像你一样跟爹爹学剑吗?”
谢让尘强压住心痛:“自然。”
“真的吗?”
“阿兄何时骗过你?”
祝辞盈最后一次回头,雨中紧紧相拥的父母朝她招招手,嘴唇不断张张合合,他们的声音被雷声掩盖。
她一个字都未听见。
转过头,独自擦干净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水珠:“那我们要快点找到无疾草!”
*
天未亮,谢让尘提灯背着阿盈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