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一夜山路,他摔了十几个跟头,白衫沾满泥泞,头发也乱糟糟的如同鸡窝。
自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小少爷在浑浊的泥水中瞧见自己满身狼藉的模样,忽然鼻子一酸,生出莫大的委屈感。
但很快又被压下去。
阿爹说过,他现在是家里的小大人,他是满满的兄长,要承担起照顾妹妹的责任。
不过是衣服弄脏了而已,有什么好哭的。
他背着昏迷不醒的妹妹,脖颈间挂着沉重的包袱,每走一步都会撞到胸膛。
谢让尘一刻未敢停歇,耳后是女孩灼热的呼吸,他尝试着叫了几次满满,没有半点回应。
他的心慢慢沉入谷底。
好不容易下了山,找到郎中看病,却又和当年那样,什么药都没效果。
谢让尘抱着高热不退的祝辞盈,内心如被烈火焚烧。
“不若你们找道君来看看。”郎中给他指一条路,“往前行过十里便是京州的长宁山,乃避世仙门。传闻山主脾气古怪,软硬不吃,只和合她眼缘的人打交道。”
“你妹妹情况紧急,去试试吧,万一那山主肯施以援手,定能保她性命。”
长宁山。
谢让尘心神剧震。
若是师娘肯出手,师妹一定会得救!
少年昼夜不停地赶路,很快来到长宁山的山脚。
此时正值夏季,长宁山景色最好的时节。
山脚下有一间茅屋茶舍。谢让尘付过钱,要了一壶茶,先给祝辞盈喂水。
“一壶茶。”年轻貌美的女子步入茶舍,手中灵石轻放上木桌。
谢让尘闻声抬头,她的声音……他果真没听错,竟然是师相月!
少年见她气质不凡,不似凡人,猜测她是长宁山的修士,急忙哀求道:“姐姐,求你救救我妹妹吧!”
女子脸上覆着面纱,眉梢轻佻,显然被他的一声“姐姐”取悦到了。
师相月迈步上前:“我看看。”
“天生剑骨……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可惜没有修炼,剑骨力量失控引发高热。”
她的诊断和三年前阿爹寻来的仙长几乎一模一样!少年笃定她能救自己妹妹。
师相月帮祝辞盈疏通经脉,却因此捕捉到她经脉里那股熟悉的灵力残余。
她微微垂眸,无意瞥见女孩腰间的玉牌,眸光一颤。
清微。
她瞬间知晓这孩子是江樽月庇护的人。
既然是他要护的人,那便再多帮她一点罢。
“等她醒后,我教她引气入体,让她正式开始修炼。”她把利弊与少年讲清楚,“你妹妹的剑骨还在生长阶段,需要大量的灵力滋养。起初这段时间,她修炼出的灵力会被剑骨夺去,直到它完全成型。”
“放心,修炼期间她只要不偷懒便能保持身体康健,再不会发热。”
“我一定督促满满勤奋修行。”少年声色哽咽,“谢谢姐姐。”
“不必,要谢就谢这块玉牌的主人。”师相
月说,“若非他,我不会管太多。”
一炷香的时间,祝辞盈退热,悠悠转醒。
“满满!”谢让尘欣喜若狂。
阿兄。
祝辞盈张张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满满你……不能说话了?”谢让尘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嘴唇颤动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无声地抱紧怀中女孩。
祝辞盈能感受到他颤抖的身躯。
师相月摸过她的脉:“剑骨烧太久留下的后遗症,恢复几率渺茫。”
“满满不怕。”谢让尘抚住她的后脑往自己怀里按了按。他不断心里安慰自己,未来师妹加入清微宗时是可以开口说话的。
或许再过一段时日,她的后遗症能够痊愈。
有师相月指导,祝辞盈花了一个下午学会引气入体。
“天生剑骨果真天赋妖孽,寻常人若想学会引气入体快则七日,慢则一个月。”
师相月的指尖缓慢划过玉牌,漆黑漂亮的眸中无波无澜,唯余茫然。
“你们且记住,剑骨对于妖魔来说最为滋补。日后可得小心,免得因此丧命。”
谢让尘的眉毛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他默默低头看一眼祝辞盈。
内心无端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他是师妹的最后一个亲人。
距离师妹加入清微宗还有六年。
他能陪她的时间似乎不多了。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好满满。”
少年坚定地说。
*
谢让尘一直记得阿爹的话,找到无疾草改善妹妹的体质。
修真界分为九州,京州距离湘州上千里。两个年岁不大的凡人孩子没有灵力,无法御剑,只能靠双脚赶路。
再加上祝辞盈体弱,时常需要打坐大半日修炼灵力,千里路程需要走上很久很久。
祝凌云留下的财宝在修真界并非值钱之物,谢让尘身上没有灵石,所幸自小喜爱研究机关术,靠着帮人修理房屋,宗门里的机关木偶赚得一些灵石,勉强维持生活。
兄妹相依为命,两年时间,她们跋山涉水,终于千里迢迢地踏上湘州地界。
谢让尘花十块灵石买了一批木材,根据自己画的图纸搭建木屋,余下的木头全部用来给祝辞盈打制衣柜和梳妆台。
七岁的祝辞盈被他精心养护的很好,然而因为灵力常常被剑骨吞噬,身形看着有些瘦弱,个头比着同龄人矮一截。
而十五岁的他个子已经很高了。
寻常的一日,谢让尘背上工具箱出门修理东西。
“这次出门时间有些久,灶房有备好的饭菜,满满饿了自己生火热一热再吃。我大概晚上才能回来,满满想吃什么或者玩什么,我赚了灵石给你带回来。”
祝辞盈比划手语:【阿兄,我什么都不要。你早点回来。】
“好。”谢让尘心情沉重抬手摸摸她头顶柔软的黑发。
两年过去,剑骨留下的后遗症依旧存在,无论他怎么引导,祝辞盈就是说不了话,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他总在心底暗示自己耐心一点,可他陪她的时间过一日便少一日。
他不敢想,不敢想师妹失去他这最后一个亲人,以后的日子有多煎熬。
他总忍不住回想,昔年,她无措地拽住他的白龙玉佩时,嘴唇动了几次才发出声音,跟他说,“师兄,我许久没有家人了。”那个瞬间,只怕她的心在泣血。
师妹,许久是多久……
没人告诉他答案。
谢让尘出门后,祝辞盈打坐吸纳灵气在经脉中运行几个周天汇进丹田,然后渐渐凝为灵力。
很快又被剑骨夺去。
她的身体依旧虚弱,坐不了太久,干脆躺下来休息一会儿。
不知睡了多久,她隐约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伴随着东西被挪动的声响。
“喂,到底把灵石放哪儿去了?”
“这边找过了没有,你那边呢?”
“也没有!”
“草,这俩小崽子心眼咋那么多!到底藏哪儿了?”
祝辞盈的困意刹那间消失,眼睛悄悄睁开一道缝,果不其然看见两个动作鬼鬼祟祟的人。
她的第一反应:贼!
家里进贼了!
他们要偷阿兄的灵石!
不行!
那是阿兄辛苦赚来的,再过几日还得靠这笔灵石买食物赶路。
祝辞盈趁他们没发现自己,暗中拿出床底下的木剑。
*
路上,谢让尘一直心慌不已。
他望着前方熙熙攘攘的街道,在原地站了会儿,利落地转身往回家的路跑。
“满满——”
他推开门,一手扶着门框,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
屋内打斗的痕迹十分明显,他给满满做的衣柜倒在地上,木板上的血未干,滴答滴答染红地板。
满地狼藉中,与他对望的祝辞盈执着木剑,鲜血糊了她半张脸。
刹那间,谢让尘的鼻子一酸,冲上去保住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地掉眼泪。
祝辞盈高兴地跟他比划:【阿兄,家里进贼偷灵石,我把他们都赶走了!】
“不要命的小疯子!”他哽咽地说,却没有指责她的意思,“灵石没了就没了,阿兄还能赚回来,哪里至于跟他们拼命?瞧你现在的模样跟个小疯子似的。”
他刮掉她鼻子上的血:“在我眼里,堆成山的灵石也不及你的生命金贵。”
祝辞盈急忙比划:【阿兄,对不起。】
“不必道歉,保护自己珍爱之物没有错。”谢让尘揉揉她的脑袋,无比认真地说,“我是你的兄长,你的血脉至亲,自你出生起,我就在爹娘面前立过誓,将来必定护你一生圆满,长岁无忧。”
“所以,无论你长到多大年岁,作为兄长,对你,我永远放不下心。”
少年拿干净的帕子一点点清理干净她脸上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