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日她要喝那雪泡豆儿水,最后煮出了一大锅,媜珠不敢贪多,自己慢悠悠地就喝了一小杯,剩下的都叫那些嬷嬷和宫人们分食了。
小宫娥们感激不尽,从未想过媜珠还能把这金贵的冰镇糖水分给她们吃。
媜珠轻轻扇着手中一把缂丝象牙团扇,莞尔一笑:“这里头也没什么金豆银豆子的,绿豆,冰糖,桂花蜜,都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什,不过是吃个好玩而已。”
她近来的日子还真是太好过。
周奉疆的确禁足了她,可正值夏日暑热最盛的时节,媜珠本就不想往外去,有几次她站在殿门处悄悄往外面张望了翻,顿时便被那扑面而来的热浪打了个正着,吓得她又连忙缩了回去,躲在冰鉴旁细细喘息了许久才缓过来。
她正好也乐得不问宫内宫外百般琐事,一心躲在金丝笼里偷懒。
偶尔需要她费点力气也只是在床榻上。
可就算侍寝,她也是好过的。
佩芝她们都心疼她受了罪,每每周奉疆从她身上起身离开后,佩芝她们就会团团围上去照顾她,哄着她。
她们会给她喂水、喂她吃东西、给她擦拭清理身体,有时她实在没承受住,嬷嬷们还会哄她几句,说什么“男人都是这样的,天下男人都这般,娘娘别往心里去”。
周奉疆有几次听见了两声,还心想也不知这些人有没有偷摸着骂了他两句的。
仿佛她侍寝了两三回,就是遭了多大的罪受了多大的折磨一样。
明明她的身子不是也很欢喜么?不是也主动缠着他了么?
媜珠对下人一贯好说话,既然她寝殿里摆了足足的冰鉴,这寝殿又太过宽阔,她觉得自己一人在这富贵窟里太过奢靡,所以也允许那些身上没有差事的宫人们坐在外殿里避暑。
然后她又把自己的几只鸟、几只猫儿犬儿兔儿的白日里都抱进来凉快凉快,也怕这些小畜生们熬不住暑热的。
既然白日她寝殿里热闹些,人多了些,便总有小宫娥们会凑过来跟媜珠闲话,媜珠渐渐地也被她们带着活泼了些,每日会和她们闲玩一阵。
或者是挑挑红绳,或者是扎些绢花,嬉笑间一日的时光就打发了过去,她脸上的笑意也多了许多。
她本来觉得自己是笑不出来的,一个受辱失贞的女人,若按照她从前所受的教养来说,她不是应该自尽了断、以死明志吗?
可真的熬下去之后,又发现一切似乎并没有那么糟糕。
她还可以笑,可以过好自己的每一日,得欢且欢,尽情享乐。
有位宫廷女画师崔昭云也趁着这个夏日守在椒房殿里画下了一副传世千年的绢本宫廷仕女图——《魏后消夏图》。
此画长约十寸,宽约一百七十余寸,工笔重彩,研雅精致,晕染细腻,华丽而不落俗。
此画的地点是魏宫的椒房殿内,殿宇巍峨,既然是皇后居所,内里陈设奢华,有百般珍宝陈设等等不可胜数,不必多提。
画面正中心是坐在一张象牙席美人榻上的魏宫赵后,一身香云纱月仙裙,臂间挽着轻柔如云雾般的披帛,云鬓雪肤,头戴凤冠,身姿纤柔,温婉静谧,雍容华贵,美艳不可方物。
而她怀中抱着一只温顺的肥嘟嘟的波斯猫,美人榻边还卧着几只雪白的兔儿,几个宫娥嬉笑着蹲在地上,拿着嫩草去逗兔子们吃食。有几个宫娥正在打理赵皇后的发髻,又有几人在一旁扎着绢花,另一旁又有几个宫娥正看着炉子,炉子里熬煮着酸梅汤。
画中是一派和乐晏然,气氛静谧,令人观之而心悦神怡,仿佛只透过这画面一角,便可观当年的太平天下、雄伟帝国。
这幅画后来落到了皇帝眼里,皇帝欣然提起玉玺在这画作一角留了御印,也似是向后世做实此画并非作伪。
他的皇后有多么美丽,他的皇后在他宠爱之下过着何等无忧无虑的生活,他的皇后如何善良柔婉、对待宫娥们又是如何和顺宽容,都得到了皇帝的亲自盖章认证。
也因此,媜珠在这幅画中的妆容发髻、衣裙披帛,千余年来在后世不停地得到了千万女子的效法和模仿。
她的一生是好运的。
哪怕生于乱世,她活着的时候也从未受过半分战乱的颠沛流离之苦。
而即便在她死后,连她的画像也被千余年来的无数人抢夺珍藏,视为挚宝,从未有人敢舍得伤她分毫。
因为这幅画的精致,因为她丈夫在这幅画上留下的国玺印章和题词笔墨,使这幅画被人认为更加宝贵难得。
所有人都觉得,她的丈夫那样爱她,当看到这副描绘他心爱之人容颜的绢画时,他一定是欣然大悦。
但实际上周奉疆现在每天都在憋着气,气得他心头一阵一阵地发堵。
这一日他午后来到椒房殿寻媜珠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图景,比画中的还要生动活泼许多倍。
周奉疆早已不再用金锁链去锁媜珠了,而彼时媜珠正和一群宫女闲话嬉笑之间,这殿里乌泱泱的什么东西都有,连兔子都趴了好几只,宫女们手中都捧着一只素茶杯,杯中盛着冰镇过的酸梅汤,媜珠也捧着一只茶盏啜饮了几口,又与她们道:
“这里头的乌梅干好酸啊,我每次喝着都有些酸,下次少放些吧。”
有个大胆的宫娥与媜珠嬉笑起来:“真有这么酸,娘娘不是该留着么?等娘娘马上怀上小皇子了,正是爱吃酸的时候了,这乌梅干还有大用处呢!”
说起这话,旁人也都附和起来,声声恭维媜珠。
她们似乎也都忘记了媜珠和皇帝之间的不快,忘记了周奉疆曾经对媜珠做过的那些事,忘记了甚至直到现在媜珠还在禁足之中。
媜珠垂眸一笑,倒是不以为意的样子:
“好好地我要怀它做什么?怀了它还要各种忌口,这冰镇的糖水也吃不得了,我才不——”
“陛下!”“陛下来了!”
“陛下——”
这话刚聊到此处,满殿的宫娥们忽然全慌慌张张地跪倒了下去,以头触地,向毕恭毕敬地突然出现的天子叩首行礼。
端坐在榻上的媜珠抿了抿唇,唤她们起身把兔子们抱下去,又把自己怀里的灿娘子交给佩芝。
她若无其事地起身朝内殿走去。
周奉疆沉着脸跟在她身后。
行至内殿,媜珠也不看他,自顾自地低头解着自己的衣裙,周奉疆终于沉不住气对她说了这近一个月来的第一句话:
“我说让你解衣了吗?难道我们之间只剩下这个?你这是在羞辱谁?”
是他先开了口。
是他先忍不住,输了的人是他。
媜珠慢慢放下了自己搭在衣扣上的双手,抬首望了他一眼。
不知他近来到底是怎么了,竟然熬得神容越发沧桑疲乏了下来,眉骨紧锁,下颌线条分明。
他整个人都是灰沉的,昏暗的,没有一点鲜亮之色,陈旧腐朽得像深埋墓地为人陪葬的一把生锈的剑。
媜珠不禁又想,他这副模样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纵欲过度,兴许除了她之外,他在外头早已宠幸了不知多少没名分的女人了。
反正她被他关着,她也不知道。正好没了中宫皇后的看管,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必顾及她的脸色了。
否则,就她一个人何至于把他弄成这副样子?
狗男人。
“不然呢?妾还能为陛下做些什么?妾弱柳之身,不堪重用,厚颜享陛下恩赐之众,只有在床榻间侍奉陛下聊以报恩罢了。”
周奉疆看着她眉目之间的清冷淡漠,心头有百般火气想发,可对着她又舍不得了。
她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对奴婢们有说有笑的,对畜生们有说有笑的,她煮来那些夏日消暑的吃食,连宫人全能分到她的赏赐和关心,连猫狗畜生都能分到两块碎冰舔一舔,那她对他呢?
这么多天,从芒种、夏至以来的暑日里,她让人给他送过一盏凉水吗?
就算他们现在正在闹冷战,可但凡得了什么好东西,他还是叫人送来给她的,她为什么就不能稍稍关心关心他一点,叫人给他送点东西呢?
哪怕是一句淡淡的关心,哪怕只是叫人问一句他最近如何,她都不肯!
头一回听说她在殿里开始煮酸梅汤时,倪常善过来告诉了他一声,又说近来的确炎热,不如午间也叫人给陛下您煮一壶祛暑的凉茶来?
他还自作多情地回绝了倪常善,说皇后宫中既然煮了,她必会叫人送来给他,宣室殿里就不必再煮了。
结果呢?
他是从日中等到日落,等到天黑了也不见她让人给他送半滴水来。后来连倪常善看着他的眼神里都有一股微妙的怜悯。
和他在一起时,她也从未笑得这样开心过。
——她和张道恭亲口说的,说在这宫里,在他身边,她没有一日欢愉。
结果一群奴婢们在她殿里和她一道喂喂那死兔子,她就高兴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