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刚才她说的话。
她说她不想给他怀孩子。
凡此种种,周奉疆都想朝媜珠要个解释来。
可现在他忍住了没有对她发火。
媜珠是吃软不吃硬的。
他对她越强硬,她就越不从,越要发疯,严重时闹起来连寻死都不怕。
他实在是经不住了。
他想驯服媜珠,就像是想驯服瓷盆里一株冷艳傲慢的牡丹。
纵使它再柔弱需要人呵护,但它也绝不向人屈服。
很神奇,不是么?
哪怕你用铁链和刀剑锁住它的根茎逼它弯腰,它也绝不会屈从,它只会自断根茎,一死了之,宁死也不让人得逞。
你只能轻声细气地呵护它,照料它,想要占据它的美丽,就要容忍它的脾气。
你的手可以在它允许的范围之内温柔地抚摸它的花瓣,这样它才能给你一点回应,和你和睦相处。
牡丹就是牡丹,不论你是帝王将相还是凡夫俗子,它都不会为了任何人而让步,它永远都是那个活法。
媜珠现在就是这株牡丹。
所以,你是愿意对她让步、来换取得到她的美丽的机会,还是宁愿用铁链锁着她的根茎看着她死亡,和她玩那套鱼死网破?
周奉疆选择了前者。
他已经发现了,媜珠最无法接受的其实是他言语上的训斥和与她同房时蓄意的侮辱。
这些时日他一句话也不和她说,与她同房时也并不玩什么其他的她无法接受的花样,媜珠对他的态度反而平静了下来。
“媜媜,你别这样想我。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你,过几日六月廿四是你的生辰,我想给你庆生,带你微服出宫玩一玩,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媜珠的生辰快到了。
她是六月廿四的夏季生的,这一天还是民间传说的莲花的生日,在江南、吴越一带颇为流行,被称为“观莲节”。
这一日男女总会倾城而出,游人常常在画舫游船上载酒赏歌舞,为莲花庆生,文人墨客亦争相云集,场面欢腾。
作为国都的长安,亦早有此等风俗节庆。
北地冀州本没有这样的习俗,然而自媜珠出生后也渐渐有了。
媜珠过十五岁生辰时,周奉疆还为她在冀州开了一大片的荷塘,种上了一大片一大片一望无际的荷花。
她是冰清玉洁的荷花一样的女孩儿。
自她失忆后,她变成了赵媜珠,就再也没有过过一次自己的生辰了。
周奉疆上前给她提起她的衣领,遮住她裸露的肌肤。
“媜媜,我们暂且不谈旧日恩怨,我只想给你好好庆生一次,咱们出宫好好玩一天,好么?你要和我吵闹、恨我怨我再刺杀我,等你过完生辰咱们再提,好不好?”
媜珠沉默了许久。
她还当真是吃软不吃硬的。
“……你要带我出宫去哪里玩?”
“未央湖。听说观莲节那日,未央湖上会有画舫云集,游船如织,文人墨客,仕女千金,歌舞升平,万民同庆。我已下令观莲日前后三日不宵禁,可彻夜游乐。我带你出宫玩,给你庆生好不好?我们玩到第二日早晨再回来,好吗?”
媜珠不说话了。
她不说话,不反抗,代表同意。
她还真有点心动了。
周奉疆上前亲吻了下她的额头,
“我愿媜媜百岁无忧,永世荣华。”
他袖中拢着一只珍珠手钏。是周婈珠给了媜珠、而媜珠又丢掉的那一只。
被找回来的时候,那里头装着两只早已被饿死的蛊虫。这证明她的确从未打开过这手钏上的机关,从未想过把这两只蛊虫放出来伤他。
她从未犯下过大错,至少除了不爱他这件事之外,他不能再指责她任何。
也是在自己二十三岁生辰的这一天,在未央湖畔,媜珠遇见了一个她从未想到她会真的见到的人。
第76章
这日清晨,佩芝和宫娥们服侍媜珠梳妆更衣,给她挽了个宫外寻常人家妇人时兴的发髻,又按照媜珠的要求只缀上了一点简单雅致的珠花作为妆饰,她换了件布料质地次上一些的茜裙,用茜草汁浆染出的匀称艳丽的朱红,格外引人惊艳注目,是为了贺她的生辰才特意穿的红裙。
这样裙摆轻曳灿若云霞的罗裙还有一个别称,即石榴裙。
及媜珠更衣毕,左右宫娥皆称赞恭维不已,说娘娘这样的打扮极娇妍动人,哪怕就是在宫外,又怎像是寻常百姓人家的女子呢?
媜珠微笑回她们:“你们若这样说,那我连这茜色裙也不敢穿了,随便披件麻衣出去才好。”
她正和这群小宫女玩笑间,福蓉从承圣殿处过来,端来了一盘赵太后亲手给她捏的寿桃,说是为她庆生的,叫她吃一颗再走。
北地冀州为人庆生贺寿有吃寿桃的习惯,这样的寿桃其实是一种面饼,是用白面加上各种馅料捏出来的,捏成了寿桃形状,再轻轻涂一层桃花花瓣磨出来的细粉着色,蒸出来就成了型。
从前每次媜珠过生辰,赵太后总会亲手给她做一盘这样的寿桃,媜珠顶多自己捏着吃两三颗,剩下的全分给周奉疆,说是叫兄长陪她一起过生辰。反正他也不知道他的生辰是哪一日,那就凑在一起和她一道过。
有件事她或许记不得了,她第一次得到母亲做的寿桃,是在她的周岁生辰上。
不过那时候她还算是个婴儿,当然根本吃不得这种面饼,母亲做了一大碟,其实就是摆在她的周岁礼上好看的罢了。
在她的周岁宴上,周鼎抱着她,拿着一只寿桃逗她去咬,她咬不动,咬了两下后就放弃了,不高兴地嘟起了嘴。
周鼎也不知怎么想的,就逗她,叫她把那一盘寿桃拿去抓了分人,说,媜媜既然吃不动,那就分给吃得动的人吃,媜媜要分给谁?
媜珠在地上爬行,先抓起一个献给母亲。
赵夫人掩唇而笑,父亲也笑,说生恩难报,孩子惦记生母是人之常情,媜媜是个孝顺孩子。
她又抓了第二个,献给了父亲。父亲接过也笑了。
那盘寿桃一共有六个,分给父母两个后还有四个。
后来媜珠又按照父母的暗示与要求,把剩下四个中的三个分给了她的姐姐周婈珠和两位庶兄。
还剩下最后一个,父母又逗她说该给谁?
她死死抱在怀里不撒手,谁来逗她她也不给了。
父亲哈哈大笑,说咱们都是坏人,明明是这孩子的生辰,给她过周岁,咱们竟都抢着分她的寿桃,还有最后一个也还要分出去吗?还是留给她自己吧。
她攥着这只寿桃,直到自己的周岁宴毕后,赵夫人抱着她回到房中,她将这枚捏烂了的寿桃分给了周奉疆。
这是她一直想留给他的。
一个才刚周岁的孩子,能懂得这么多么?
这样的故事,在媜珠年幼时实在发生过太多次,幼年的孩子总是固执的、会重复去做自己认为对的那一件事。
她得到什么宝贝都想着留一份给兄长,之前得到父母赏赐的两颗荔枝时是这样的,后来自己过周岁生日的寿桃,她还是这样的。
她曾经无数次地站在他身边、想着他、念着他,而只要有一次她没有选择他,他就会暴怒不满。
媜珠叫福蓉回去告诉太后,说她谢过母亲的恩情。
在她失忆的几年里,她的生辰倒是没再吃过母亲做的寿桃面饼了。
媜珠捏着一只寿桃咬了几口,还是记忆中那样甜蜜的味道,她喜甜食,每次母亲给她做的寿桃里总会多放些糖粉、或是多涂一层蜂蜜。
她忽然想起,在之前几年里,每年的这一日,周奉疆其实总还会找各种理由送她什么东西,都是些格外昂贵奢靡的礼物。
现在想来,原来他当时就是在用这种方式为她庆生。
朝会毕,周奉疆便来到椒房殿接媜珠出宫去。
他也换了件墨绿的圆领长袍,布料并不华贵,是长安城内寻常布庄里都能买到的料子,只是套在他身上更显得沉闷了。
他上前牵起媜珠的手,媜珠也没有抗拒什么,就这样任由他牵着她往外走去,她摇曳的朱色裙裳的裙摆被微风吹起,轻轻蹭在他的衣袍上。
周奉疆手中握着一把为她遮蔽日光的竹骨绸伞,将伞面倾泻在她头顶,为她撑起一片阴凉。
她着朱红之裙,是花期正盛、美到摄人心魄的一朵娇妍玫瑰,尽态极妍,蛾眉螓首,有嫦娥之貌,洛神之质,连她的呼吸都是旖旎动人的。
而她一侧身量颀伟的男子一身墨绿长袍,则被她衬得更像是一棵粗壮的、沉默寡言的老树,这老树沧桑孤寂的树干上用自己的养分供养出了一朵柔嫩的娇花。
朱红墨绿,和如琴瑟,以柔制刚,这场景在身后的宫人们看来,俨然是一对分为相衬的壁人。
这次周奉疆有意讨媜珠欢心,媜珠并未拒绝他的好意。
也许是因为今天是她的生辰,她犯不上在这样的日子里为他生气;也许是因为她也累了,只要他不对着她发疯,她也没有力气再去纠结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