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过了宫门驶向宫城之外,很快周遭的动静嘈杂了起来,依稀可觉离长安城内的坊市也越来越近了。
约摸一个时辰后,马车在长安城东南隅处停下,此处即临近长安最有名的湖泊,未央湖,也是长安最负盛名的一景,从前曾有无数文人墨客在此相会宴饮,留下诗词文章。
媜珠透过车帘的一角悄悄向外望去,见到今日城内街道之间都分为喧闹,来来往往年轻男女众多,还有稍稍富裕些的人家拖家带口出来游玩的。
远比媜珠想象中的还要热闹。
媜珠有些不解地轻声问了一句:“这观莲节本是江南、吴越一带才时兴的节令,如今长安也有这样多的人过吗?”
陪侍在侧的倪常善立刻借机恭维道:
“娘娘……娘娘有所不知,前楚时君臣昏庸无道、暴虐荒淫、宦官擅权,长安洛阳两京本就繁盛,因前楚的代宗皇帝好色骄淫,常使宦官为花鸟使,在城中街市上见貌美女子则掳之入宫,充为后宫,连是否婚配也不过问,更不和女子家人知会半声。后来这些狗宦官们更加胆大妄为,还会时常假借皇帝名义强掳女子、将其私蓄为奴或是偷卖为妓。
连前楚国子监一位博士家的一个女儿都被当街公然掳走过的,后来这位博士欲索女归家,天子竟称不知有此事,还把这博士给贬出洛阳了!
后来长安洛阳两京上下,上至官宦下至百姓人家皆惶惶不可终日,别说是观莲节,就是除夕、元宵、中秋这样的大节日,也不准家里妻女外出,城中常年萧索,人人自危,那时候哪还谈过什么节令?其后又兼战乱,又不必多说了……”
他一脸豪壮地对着皇帝连连拱手,又道:
“今改朝换代,正是新朝圣明君子,太平盛世,哪还能闻这样丧尽天良的丑事?陛下只钟爱娘娘一人……还有这城内一派晏然安宁,作奸犯科之徒不敢擅动半下,百姓官宦人家趁着好容易得来的天下大治、尧风舜雨,当然喜欢多出来热闹热闹了!如今大小的节令在长安城都能大办一场,年轻男女倾城而出,极尽欢乐。
哦更兼一桩,为贺娘娘芳寿千秋,陛下准观莲节前后三日不设宵禁,年轻男女们更是喜不自胜,要趁机多出来凑凑热闹的。”
媜珠被他长篇大段地吵得有些头疼。
不过她听懂倪常善的意思了。
以前的皇帝好色,叫人出去到处抢女人,百姓们害怕,所以常年闭门不出。现在的皇帝在旁人看来不好色,他也不出去抢女人,所以百姓高兴,凡遇大小节令都要热闹操办一场。
现在的皇帝不好色、不抢女人……她勾着嘴角无声冷笑了一下。
周奉疆佯装薄怒呵斥了倪常善一声:
“你娘娘的千秋,啰嗦这些有的没的吵了娘娘做什么?”
未央湖畔各色摊贩如云,你来我往,摩肩擦踵地卖力吆喝着各自兜售的货物。
媜珠在周奉疆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并不急着先登游船游湖赏莲,反而饶有兴致地在这些摊贩游人之间闲逛了起来。
她看向所有东西的眼神都是惊奇的、甚至还是带着一点懵懂的,因为她几乎从未有过自己在外买过东西的经历。
身为冀州周家金枝玉叶一样的千金,她从小到大所用的一切皆是家中添置好了送来给她的,而她也几乎不被允许擅自外出半步,更不可能把她放在外面乱跑。
她去过的地方很少,她对于外面百姓人家的衣食住行了解得更是堪称没有。所以她对什么都好奇。
周奉疆撑着竹骨伞默默地陪在她身后,只要发现她视线落在一件东西上超过三个呼吸的时间,他就主动为她买下,然后叫倪常善打包收好。
媜珠身上没带钱,他为她买东西,她也没说不要。
媜珠面上虽覆了一层薄纱略作遮掩,然她貌有殊色,即便在这等人潮如织之处亦是引人注目的,有些浮浪青年频频偷望向她,见她衣裙似乎并非十分显贵,心猿意马地本欲上前攀谈撩拨,却又实在畏惧她身旁那为她撑伞的男子的气场,只得讪讪作罢,唯有多望上美人两眼以解心馋。
而媜珠自己对旁人看向她的神色倒是毫不知情的。她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半下。
周奉疆虽为这些人生了恼怒之意,一心想带着媜珠早点上游船歇下,但见媜珠难得有高兴的时候,他还是只得顾着媜珠,将这些怒意压下。
他们沿着湖畔一路逛下去,不多时随侍在侧的倪常善手中的包袱就又满了,琳琅满目装着的是媜珠欢喜的物什。
倪常善遂又要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再把这些东西送回马车里去。
这一路的确还不短。
媜珠瞥了他一眼:“为我过这个生辰,倒是也劳累你的腿脚了,你是上年纪的人了,我心中也过意不去。”
倪常善赶紧口称不敢。
周奉疆看了看媜珠,从倪常善手中接过那个大包袱,把自己手里的伞交给他:“你在这照顾好夫人,我马上就回来。”
倪常善急得满头大汗直说不可,媜珠的脚步已经往前走了:
“好了我们去前面看看吧,你瞧那还有卖鱼的,这鱼儿是给人用来在未央湖里放生的吗?”
周奉疆走后不久,当媜珠驻足在那卖鱼的摊贩前时,一个神容清俊文雅的青年男子也停在了媜珠的面前:
“不知如何称呼女郎?该叫您夫人还是叫您一声小娘子?”
这话是试探她是否出嫁。
若她已为人妇,大部分要脸的男人也就无趣而返了;若她说她尚未出嫁,那年轻男女间若是有意,也可试探着生出一段姻缘来。
那青年一身碧蓝长袍,看着也是二十一二岁的年纪,同媜珠年龄相仿,举手投足间格外文质彬彬,即便是被他无故攀谈,媜珠也不觉被冒犯。
仔细想来,这还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被陌生的男人上前搭讪。
她莞尔一笑:“您就叫我一声女郎即可。”
她不回答他的问题。
蓝袍青年的神色讪讪了一瞬,言辞依旧礼数周全:“女郎贵安,我见女郎在这鱼贩摊前停驻许久,女郎可是有买鱼放生行善之意?”
媜珠轻声道:“今日是我生辰,我等会要乘画舫去未央湖上游湖,也有意随手买两条鱼放生,不敢自诩慈悲佛心,就当应个过生辰的景,积个小善了。”
蓝袍青年立刻向她拱手施了一礼:“原来今日还正巧是女郎的芳寿,允我且先敬祝女郎宝婺腾辉、芳华永驻。贸然攀谈女郎是在下失礼,只是在下有一言愿告知女郎。这鱼贩所兜售的活鱼乃山林小溪间所捉,此鱼习性只能活在极浅的溪流中觅食,未央湖湖水略深,若将此鱼投入湖中,虽为放生,实则□□也不能存活。女郎若欲购鱼,宜选鲢鱼、鳙鱼。”
在这蓝袍青年向媜珠款款道来的时候,倪常善身上已为他的莽撞冒出了一层的冷汗。
——当真是活腻了。
也敢调戏到皇帝的女人身上。
他那眼珠子到处乱转就差直勾勾地盯到皇后的脸上了,在这啰里啰嗦一大堆,不过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罢了!
他倒是好心,怎么光来提醒皇后一个人?这鱼摊前来来往往走了多少人,他有一个个上去说一声吗?
还敢对着皇后卖弄那点文采,说什么宝婺腾辉、芳华永驻。
呸。
他被皇帝盛怒之下砍死了不打紧,倒是连累他这把老骨头若是被皇帝迁怒,真是呜呼哀哉。
在那蓝袍青年说话时,媜珠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忽然间,她的心脏剧烈颤抖了一下。
——这个男人的眉眼生得很像周奉疆。
不只是眉眼相像……她迷迷糊糊间说不出来的许多地方,都透着一种诡异的相像感。
当然,他身上没有周奉疆那种的凛冽威意,反而柔和就像三月春日里的一枝柳条。
媜珠开口问他:“我听您的口音,您倒像是江南人呢。”
那蓝袍青年正欲作答,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便挤了过来:
“小娘子确实好耳力!我们一家是去年冬日才从扬州迁来的,原为我这长子在长安京中有了个薄官儿,所以我们一家也就过来了。这是我儿秉清,如今也是礼部鸿胪寺下的一个主簿了,那也是从七品上的官儿。这长安是富贵,处处王侯将相,我们谢家虽说不起眼,可我儿尚年轻,今年也才二十二岁,也还未婚配,凭自己本事谋了这个差事也不算低了,往后如何升还难说呢!”
扬州。谢家。二十二岁。比周奉疆小六七岁。
媜珠心头又是一阵大跳,她有些惊愕地望向面前妇人的那张脸,只听到蓝袍青年有些羞臊地垂下头去和她介绍道:
“女郎,这位是我母亲郑夫人。”
那位郑夫人上前热络地握住媜珠的手:“小娘子叫我郑伯娘就好了。今日观莲节因缘和小娘子相会,还不知小娘子贵姓?也不知我这话问得冒昧否,小娘子夫家何处姓氏,说不定也与我是一家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