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媜珠头脑尚且清醒的话,她当然能听得出来这母子二人是有意打探她的情况,若是见她条件合适,很大概率或许还要和她攀谈婚事,年轻男人见她对她有意,而他母亲似乎也很喜欢她。
她应该对此做出反应,比如说,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嫁人了,委婉地拒绝他们。
但现在媜珠整个人都傻了。
她只能呆愣地回了一句,说自己姓周,也未提起她的夫家。
这母子二人露出些笑意,郑夫人又道:
“我们谢家初到长安,也未及交往什么亲朋,这观莲节虽出来凑个热闹,可也无人相伴。我这粗鄙妇人见了小娘子就欢喜得紧,小娘子今日可是一人出来?可否请小娘子和我们作伴且先闲话闲话?我们母子在那未央湖上也租了游船,哎呦,我还备及了许多我们江南扬州那块的点心吃食,还想请小娘子尝尝呢。”
媜珠愣愣地不知如何开口,那郑夫人嘴里的话还不停歇,
“周小娘子可别嫌弃我这老妇唐突,我家里还有两个姑娘,也是能和小娘子玩到一块的年纪,小娘子若是今日不便,过两日到我家中做客可好?都是自己家的宅子,我那两个姑娘儿各有自己的院子,里头也宽敞,你们女孩儿家归女孩儿家玩,不打紧的。”
这话是在暗示媜珠,说他们谢家虽然是个小官之家,但是有钱阔绰,家里刚到长安就买了宅子,还是不小的宅子,够每个姑娘都分一个大院子的。
媜珠看向谢秉清,谢秉清也有些局促地看着她,眼底流转着几分期盼。
抛开周身的气场来说,那是一张和周奉疆有三四分相像的面容。
媜珠深深呼出一口气:“夫人好言相邀,妾心中自是感激不尽……”
“——媜媜,你过来。”
第77章
媜珠今日出宫本就为了低调而刻意不曾盛妆,虽则为了自己庆生而穿了一身红裙,但裙裳的布料她选的也是寻常缎料,普通百姓人家的女孩儿也能买得起的。
再加上为了不引人注目,她还在面上蒙了一层薄纱遮掩自己。
然即便如此,在人群之中她依然是那样光彩夺目的存在。
即便今日至未央湖边游乐的也不乏许多显贵女子、官宦千金,旁人的目光还是会忍不住为她停驻,悄悄打量着她的美丽。
这样的女人,哪怕不知道她的家世、年龄、不知道她是否婚配、她性情何如,也多的是男人想要上前搭话闲聊的。
哪怕她已经嫁人又怎样呢?
能和这样的美人说上两句闲话,能得到美人的目光有片刻停留在自己身上,那都是这辈子赚到了。
若是他们知道她还是贵不可攀的当朝皇后、来日的帝母……这些人本该连看都不配看到她的!
周奉疆心中如是恼恨地想到。
媜珠对这些似乎分毫不曾察觉,正微笑着和面前的一对母子交谈。
郑夫人倒是次要的,要紧的是那站在她一旁的蓝袍青年。
落在外人眼中,自然会下意识地以为他们才是一对新婚的年轻夫妻,至少也是一对有情的恋人。
她的姝色,衬得那站到她身旁的男人也格外贵气了几分,不像是个从扬州来京城赴任的小官,倒像是个自幼锦衣玉食、钟鸣鼎食之族出来的翩翩公子了。
也许他们的气度才是相称的,女子柔婉动人,男人温文儒雅,只是站在一起就叫人觉得赏心悦目。
周奉疆立在不远处无声地看了他们许久了。
——面对别的男人的搭讪攀谈,她竟然连一句自己已为人妇已有夫家都说不出。
直到郑夫人都出言邀请她去谢家宅中做客,她还一副不准备拒绝的样子,周奉疆才彻底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们。
听到有人唤她,媜珠闻声望去,见是周奉疆脸色稍沉地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她颇有些深意地对他莞尔一笑,依言向他身边走去。
看着她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周奉疆的神色倒是温和了许多,他一把握住媜珠的手:
“咱们的游船到了,现下日头毒晒,上船歇一歇可好?船上的风光湖景也不比这里差,还备了你爱吃的几样吃食给你解闷。”
媜珠状似十分乖巧地点头答应了:“好。”
他一出现,谢家母子二人即刻便看出他们才是一对夫妻了,对媜珠的那点心思当即也死了个一干二净。
心下再一沉吟,这女子如此美貌,男子伟岸挺拔,气度非同凡人,有王侯之相,想来他夫妻二人实则非富即贵,今日即便布衣出游,也不过是不想惹人注目,少些麻烦罢了。
再观自己谢家,不过是个外地来的七八品小吏之家,纵使这样的美人看得起他们,他们也无福匹配,方才见她而心动、又自作多情地过去攀谈,不过是痴心妄想而已。
谢秉清面上很快堆起了温和得体的笑意,朝着周奉疆拱了拱手:“在下扬州人士,去岁才刚举家搬来长安。今日因缘得会足下与贵夫人,实乃幸事。听闻今日恰逢夫人的千秋,家母略备了几样我们扬州时兴的糕点吃食,想献于夫人小作祝贺,还请足下与夫人赏脸笑纳。”
他是会做人的,发现自己可能无意间惹上了什么大人物时,他旋即就做小伏低向对方暗暗赔礼道歉,即便对方不领这个人情,也不至于太将他记恨上。
——尤其是他连自己的姓氏名讳官职也没有主动吐露,万一真被记恨上了,这长安城这么大,谁知道他是谁。
郑夫人脑子很快也转过了弯来,连声附和起了自己的儿子:
“我儿见贵夫人想买那鱼贩的鱼放生的,想着好心告诉贵夫人一声,这鱼儿放进未央湖里也养不活,不如放些别的鲢鱼啊鳙鱼啊才好,也是正巧知道今日还是贵夫人的寿辰呢!
哦哦哦,哎呦,今儿趁着观莲节出来热闹热闹,我做了那莲花酥、桂花糕的,都是我们扬州的吃食,还有我从扬州带来的桂花蜜呢,贵夫人若不嫌弃,赏脸尝一尝才好。”
周奉疆顿了顿,牵起媜珠的手带着她转身就走。
他吩咐了倪常善一声:“把那鱼摊的鱼全都买下来,拿到城外去馈赏穷乏之家,给你夫人积德。”
倪常善当即应下。
他这毫不掩饰的冷淡与厌烦的态度,叫谢家母子二人面上又尴尬又过不去,只得讪讪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好半晌才缓过来。
郑夫人揪着手中的帕子悻悻道:“也不知他二人是个什么来头,怎的这样的做派!秉清,清儿,这……咱们母子是不是遇上什么要紧的人物了,你也说这长安城里十之八九非富即贵的,会不会给你添了什么麻烦?哎呦,我费了好大力气打点、花了多少金银才为你捐出的官儿。”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暗暗压低了声音。
佳人已去,谢秉清仍有些痴痴地望着那抹朱裙离去的丽影:“母亲,母亲您多虑了,无事。——罢了,咱们也登船去游湖吧?”
郑夫人见自己儿子这样胸有成竹的模样,心底的不安也平复了不少,很快她脸上也扬起了笑意,仿佛刚才之事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好,这日头是够晒的,咱们登船去。也不知你弟弟和两个妹妹去哪野去了,把他们给寻回来……”
长子秉清是她最疼爱的孩子,也是她最器重的,十箱黄金里有五箱金子她都花在他身上了,她给他层层打点换来上司提携举荐,叫他能到长安鸿胪寺里做了个官儿,又斥巨资给他买了宅子,以后那宅子也是留给秉清娶妻用的。
现在她日盼夜盼,盼的就是秉清能在长安娶一个对他仕途有些助力的妻室。
不过是可怜他们谢家在长安尚无根基,也不识得什么官宦人家的千金,所以每逢长安大小节令,她都叫秉清好生打扮一番,带着秉清在外头逛一逛,兴许也碰到什么合机缘的女孩儿。
这小半年来秉清一贯固执,哪怕她把他带出来了,他也从不肯寻机去和别的姑娘们攀谈,只这一日见了那女郎才有几分动容之色。
好不容易瞧见自己儿子遇见个有些喜欢的姑娘,她怕他不会说话,紧赶慢赶地赶过去和那女郎叙话,给自己儿子创造机缘,那女郎谈吐间眼看也是好人家懂事的姑娘,偏生不凑巧却嫁了人了!
呜呼哀哉。
郑夫人那叫一个失望。
只是,媜珠能看得出谢秉清和周奉疆有几分相像,而他们母子似乎倒还没来得及注意到这一点。
于郑夫人而言,那是她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抛弃了的一个孩子,即便她心中对他还存有一点零星的模糊影子,可当年她抛弃他时,他才六岁,而且他瘦骨嶙峋,根本看不出几分像人的样子了。
她如何能推测出这孩子二十七八岁时的模样和长相呢?
至于谢秉清自己,更是不可能会往这方面去想了。毕竟当周奉疆出现时,他一心都陷入了搭讪旁人妻子的尴尬与窘迫中,连看也没敢细看那人的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