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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爱我,现在她不爱我。你们所有人都不爱我。不管我付出多少,她永远不肯爱我分毫。我们的争吵永远不会停的。她永远都在恨我。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概括下来,这个故事似乎并不复杂。
周奉疆讲的很慢,而郑萱娘听得很认真。
听完后,她又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
原来只是因为如此吗?
他们吵的这么激烈,她的儿子变成这副模样,只是因为一个女人?
只是因为一个女人,让他痛苦这么久?让他能痛苦成这副模样?
他已经贵为人君,坐拥四海之富,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为何却偏偏对那个女人放不下,为何偏偏要这样在意那个女人?
郑萱娘不理解,但她也没问得太细。
她知道她的儿子已经长大了,他这么做,必有他这样执着的缘由。
那是他心底认准了的女人,谁都改不了。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抚了抚周奉疆的额头:
“大郎……”
周奉疆无力的阖上双目:
“我到底该怎么做……我这一生到底该如何……”
“不论我怎么做都是错的,不论我怎么做都从没有人在意我。”
“生母如此,养母如此,她也如此。”
“现在她指责我根本不会爱人,她说,从我出生到这世上开始,我的生母都没有教会过我如何真心去对待旁人,我这一生永远都在伤害别人,活该我落得这般天地。”
这话的确没错。至少郑萱娘心中是认同那姑娘的说法的。
连她这个生母都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对。
母亲如何对待孩子,这孩子大抵就学会了如何对待世人。
譬如周奉疆年幼时,他们在冀州,她的确从未关心过他,从未真心爱护过他,他蹒跚学步的时候常常摔倒,而她那时连过去扶他一把都不愿。
后来他长大了,看到路上有旁人摔倒在地,他既不会上前搀扶,也不会出声关心,因为对他来说这一切实在太正常不过。每个摔倒的人都应该得到这样的对待。
这样的例子还有太多。她对他总是一副冷言冷语。
其实后来她也有发现过,她的儿子渐渐戴上了她对他时候的那副面具。
冷酷,残忍,无情。
而秉清就不是。
他是被她哄着抱着长大的。他享受了她最多的、最完整的爱。
周奉疆生在了她最不应该生一个孩子的时候,而秉清则出生在她最最需要一个孩子为自己立身之时。
——这能够相提并论吗?这两个孩子在她心中的分量能够一样吗?
清儿长大后就是个温润如玉的男儿郎,对人总是好言好语,叫人永远生不起他的气来。
若是清儿在外看到有人摔倒在他面前,他定会上前把那人搀扶起来,然后再满眼关切地询问上几句。
那时候谢家里外的亲朋好友们谁不夸赞清儿?
人人都说这孩子生了一副好心肠,菩萨样,性情最是温和,又最是体贴,将来必定是孝顺父母、友善弟妹、疼爱妻儿的好孩子、好兄长、好丈夫、好父亲。
但是现在她不敢再在周奉疆面前说这些了。
再提这些,他只会愈发发狂。
郑萱娘缓缓地试探开口问他:
“……大郎,你是希望那位周家姑娘,和你好好地做一世的夫妻,和你安安稳稳的把日子过下去?”
周奉疆缓缓颔首:“生母不在意我,养母不在意我,我都能认了,但我不能容忍她不爱我。”
“我这辈子不能失去她。”
郑萱娘吐出一口气:
“……那若是这样,我瞧那姑娘说的似乎也没有什么错处。你和她好好道个歉,叫姑娘心里舒坦了,你们夫妻的日子还有的过。”
周奉疆好不容易才缓和下来的情绪,一下又被迅速挑了上来,他眼底一片通红的血丝,哪怕在昏暗之中依然显得如此骇人:
“我何错之有?我为何要跟她道歉?明明错的人是她!我何错之有?”
郑萱娘无奈地笑了笑:
“那姑娘说,你愿意为她做一切事,就是独独不愿道歉和她认错,到底是为什么?我的儿,你肯这样疼爱她,宠爱她,我不信是因为你拉不下这个面。”
“——是因为你觉得,只要你和她认了错,只要你承认你对她做的那些事是你做错了,这就相当于你承认了你在这段情里从头到尾都不对,你做错了,你没有爱她的资格,是吗?”
“承认你有错,就像承认你不该逾越兄妹界限去爱她一样,对不对,大郎?”
“承认你错了,你若向她道了歉,也代表这么多年来你为了得到她而付出的心血都是错的,你为她的付出,为她母亲、外祖家的付出,都是错的,都成了不值得的,你怕你的真心又被辜负了一场,他们都拿你当个笑话看。”
“你害怕的是这个。”
是,他怕的就是这些。所以他不认为自己有错。
他不能在这事上让步。
郑萱娘微微笑了笑:“可是我的儿,这只是你自己心中一面之词罢了,人家姑娘到底有没有这样想呢?你和她道个歉,好好哄哄她,一切尚有转机,彼此间何苦闹到这样地步?”
周奉疆缓缓自她怀中抬起了头,他的神色又变得冷漠了下来,寒声质问郑萱娘道: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必须要我去卑微地低声下气地去祈求别人的爱?纵使你是我生母,我也不曾再对你有过半分幻想。哪怕是对你这个生母,我也不会卑躬屈膝地去讨好你、挽留你的爱,何况是对她!”
他活在这个世上,没有人给过他半分自尊,是他自己一点一滴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无数次死里逃生,从刀山剑海里为自己赢回的尊严,他好不容易让自己活得像一个人。
谁也不能再剥去他的自尊,谁也不可能再让他低头。
周奉疆站了起来,离开了她的怀抱,他负手而立,背对着她望向窗外尚未停歇的满湖风雨:
“你走吧。我不会掐死你,你回去和你的丈夫、儿女们,去过你应得的安生日子吧。这一世我们母子缘浅,我已认命了。若不是你刚刚在船上听到我和她争吵着说要掐死你和她,恐怕你也不会这么想来见我。”
“你为什么会想来见我?不只是怕我杀了你吧,你还怕我报复你的丈夫和儿女,报复你那做了个小官的长子,是么?”
周奉疆轻笑了一声:“朕是天子,不是你的儿子。”
是,从她上船开始到现在,他连一声母亲也没有唤过她。
他是天子,他不会去和她、和一个小小的谢家斤斤计较。
他不是她的儿子,他同她没有半点关系,和谢家更是没有任何瓜葛,她更不用担心他的报复。
郑萱娘有些局促不安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她只能低声道:
“母亲对你的确有千万般的亏欠,但母亲希望你能开心,高兴,希望你过得好,这点是从未变过的。”
“你当然希望我过得好,我过得好了,你内心受你的佛祖菩萨们的谴责和罪恶感就要少的多。”
郑萱娘又道:“你心爱那个女孩子,我希望她也能爱你,和你琴瑟和鸣地过完一世,我也期盼着她为我的儿子生儿育女,和你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周奉疆依然冷笑:“你是希望她爱我,还是希望她中意你的长子谢秉清?”
他话中还有暗怪她白日里和谢秉清一起攀谈搭讪媜珠的意思。
郑萱娘一而再的无言以对,她也累了。
她只能告诉他:“你的妻子,你的妹妹,她和我们都不一样。你可以不奢求养母、生母的爱,但你离不了她。”
“我只听了你的一面之词,也觉得你对她有大错,何况是她自己?”
“你不想见母亲,母亲可以走,也可以待在这里任你掐死沉尸湖底。可你不能这样对她,你也舍不得这样对她的。”
“如果她也走了,她也永远不再见你,如果你杀了她,你只会后悔终生。她和你母亲不一样,她没有伤害过你,是你伤了她,你要和她好好道歉。”
离开之前,她还是再度走到了他身边,环抱住他,像安抚婴儿一般拍了拍他的背:
“她不是说你不会真心爱人么?那母亲告诉你怎么爱她。你要和她好好地谈一谈,你要问问她,这桩婚姻里,她究竟哪里过得不开心,只要她不高兴,那就是你的错,是你身为丈夫的失职,你要改变,你要让她高兴。你做的千般万般再好,可对她而言她不快活,那就是你的错。”
“身为人君,身为丈夫,对妻子如是,对天下百姓也如是。
多少的皇帝统御天下臣民,自以为自己宵衣旰食、夙夜不怠,似乎当真为了臣民们竭尽心血。可他的臣民们呢?依然是颠沛流离、饥寒交迫,卖儿鬻女。这又该如何评说?是光靠这个皇帝嘴上说自己多么多么爱民如子,他臣民百姓们的痛苦就不存在了吗!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