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郑夫人此刻当真是皇太后,而她的这番话有机会被左右史官记述下来的话,在史书中应当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过很可惜,未央湖上的这个夜晚,除了皇帝周奉疆自己之外,并没有人有机会再听到她的话。
媜珠在第二日上午回到了宫中。
这一路上她和周奉疆一句话也没说过,她无意主动开口问他昨晚他生母都和他说了些什么,而周奉疆总一副闭目养神沉思的样子,他也没几分和她说话的欲望。
媜珠乐得清净。
回到椒房殿内,佩芝一面服侍她更衣梳妆,一面又告诉她说,皇帝已经免了她的禁足,也不会再强逼着她喝那坐胎药了。
媜珠淡淡地哦了一声。
梳妆更衣毕,媜珠在玫瑰圈椅上坐下,抬手唤灿娘子过来。
说来奇怪,那猫儿每次见她从外头回来都一副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拼命往她身上扑,今日它却显得格外冷静些似的。
它慢慢悠悠地竖着猫尾巴蹭到了媜珠的身边,先是围着她转了好几圈,胡须耸动着凑近去闻她身上的味道。
媜珠知道灿娘子不喜欢周奉疆碰她,自从那次灿娘子抓伤过周奉疆之后,每次周奉疆来碰过她,只要它闻到她身上残存的情欲气息,就会变得不大高兴,然后示威似的隔空龇牙咧嘴几下,像是在对着周奉疆发怒。
媜珠本以为今日也是如此。
可灿娘子围着她闻了好几圈后,两只前爪搭在了她的膝盖上,伸出猫头静静地对着她的腹部发起了呆,时不时还继续重重对着她的肚皮嗅闻几下。
第80章
不过媜珠此刻对灿娘子的异常并未放在心上。
她陪它玩了一会儿,又去母亲宫中向母亲请安。
很多时候,人往往无法要求另一个人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地只爱着自己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父母、儿女。
媜珠有时想想,她也实在无法苛责自己的母亲太多。
那一次和母亲争吵时,她怨恨母亲没有真正为自己考量过、不顾她的意愿逼迫她留在这宫里继续去和周奉疆虚与委蛇,只为保住这个皇后之位,只为了她和她母族赵氏的荣华显贵。
但其实后来又仔细想一想,母亲实则也并没有的选,就算她想要救她的女儿,她又能怎么做呢?
哪怕她真的想救,她也没有办法,她只能这样糊里糊涂佯做知足满意地把这日子过下去。
母亲也是人,也会有自己的私心私欲,她爱她这个女儿,若是当她的女儿处于生死关头,她会跪地祈求天神地母们拿她的命去换她女儿活下来。
然当一切无事发生时,她又希望她的女儿乖乖地按照她的要求嫁给这世上最有权势的男人,乖乖地给她生下孙儿孙女,延续她体面的一生,让她的晚年和她的死后哀荣、香火供奉得到保障。
媜珠知道,即便母亲对她也有这样利用的私心,但她仍然是这世上最爱她的人,比她的父亲周鼎更加爱她,爱到愿意真的把自己的命给她。
她也算够幸运了,母亲只有她一个孩子,她把她所有的、对一个孩子的爱都给了她,至少在母亲的疼爱下,她的整个幼年时代都过得无比幸福,她胜过了这世上九成的孩子了。
这样已经足够了。她给她的爱已经足够多了,她不能再向母亲索取更多了。
就这样吧,身为女儿,她也未必能给母亲拿出更胜于母亲馈赠给她的爱。
这一次再到承圣殿内见母亲时,媜珠与赵太后母女两人便是一派和气温情的母慈女孝,仿佛曾经隔阂的确一去不复返。
母女两人关起门来说了些贴心话,赵太后问起媜珠这个生辰在宫外过得怎么样,可有见了什么时兴新鲜的物件没有?
媜珠面带笑意,依偎在母亲身边,一一给母亲讲起她昨日的所见所闻,她吃过的点心、糖水,还有未央湖上的别致风光。
母亲拍了拍媜珠的背,满眼尽是高兴和慈爱的笑意:
“未央湖景当然是长安一绝了。几百年来那地方都是朝廷圈禁起来的行宫,那是天家才能游幸之所,如今你哥哥登基了,却叫人把行宫的宫墙都给拆了,说是留给百姓们纵玩游乐,与民同乐,将江山风光让给臣民共享。”
媜珠靠在母亲身上:“宫外没有什么金贵的东西,我在民间小贩手里买了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兴许母亲没见过,想拿来讨母亲一个高兴,母亲可别嫌弃女儿小气,没有珍奇宝贝献给您。”
赵太后轻轻推了她一把,与她玩笑道:“你母亲竟是这般的人?我要多珍奇的宝贝才算高兴啊?把你的心肝摘下来给母亲吃了倒好了!但凡是你送我的物件,我都收着好好的,从冀州收到长安来,来日我死了,我可不要和你那老匹夫爹合葬一处,我带着你献给母亲的宝贝入土了就心安了。”
媜珠连忙劝她:“母亲!母亲还春秋鼎盛的年纪,说这样丧气的话做什么,听的女儿心里不安。”
赵太后喏了一声,伸手遥遥指向她殿内多宝阁上摆着的一物,叫媜珠去看。
媜珠睁大眼睛细细看了看,笑说这东西怎么黑乎乎的,不像石头不像玉的。
赵太后瞥她一眼:“你这没良心的,这是你周岁礼上抓给我的寿桃,还是我亲自给你做的。你爹那老匹夫逗你去分寿桃,你第一个就分给了我,哎呦,我心里那叫一个潸然动容啊,险些当着人面前就哭出来了。这还是你送我的第一样宝贝,这面饼寿桃我就没舍得吃,一直摆着,摆了二十来年,就成了个黑乎乎的石头样了。等我老死了,也随我一起入土罢!”
媜珠的眼睛也立刻湿润了:“母亲!”
在未央湖畔上,媜珠无意间听到了一对路过的母女的谈话。
那对母女模样看上去也是官宦人家的贵妇千金,两人一路沿湖漫步闲谈,母亲便伤感地说,下月你就要嫁去夏家了,你爹爹眼看着要调任外地,我们全家跟着去了,再回长安也不知何年何月。
听说你夏家的公爹也谋划着给你夫婿婚后谋个外任,我女婿要往外走,你们年轻的新婚夫妻,当然是夫妇相随的。
我和你爹爹去东边,你要和女婿去南边,男人们任上的大小事情也说不一准,兴许在东边还没做几年的官,马上又被朝廷调去西边了。
咱们母女就此分离,余生也不知还有几回相见的光阴!
女人的命运不就是这样,无根的浮萍一般,连自己父母身边也不能久留。
当年你母亲就是从荆州老家嫁去的益州,跟着你爹爹做官又去冀州投靠先帝,而后又自冀州来到长安。
我嫁人二十年,娘家的爹妈就再也没见过一面了!
不知我女儿是否也像我这样的命数,难道我一辈子,就注定前二十年见不得母亲,后二十年见不得女儿!
那位夫人这样感慨,做女儿的虽还是十七八岁懵懵懂懂的样子,但也很快紧跟着落泪了。
女儿就撒娇任性道:“我不嫁夏家了,我要爹娘重给我找个夫婿,叫夫婿跟着爹爹做事,爹爹去哪夫婿去哪,我和娘亲永远不离开了,成婚了也日日回娘家和娘亲待在一处。”
夫人既笑且泪,最后无奈轻声道:“你以为嫁在父母边上就能不离得父母了?哎,就是嫁在家对面的胡同巷子里,不年不节的,出嫁的闺女隔三差五回娘家,你以为人家的唾沫星子不讲你。罢了,这就是咱们的命……”
后来那女儿又抱着母亲的胳膊说了些什么,媜珠就没再听见了。
她自己心中细细想来,或许本来她和她母亲也该在这世道里做一对再普通不过的、骨肉分离的母女了。
这个时代里,出嫁了的女儿,哪有机会能日日缠在母亲身边,见到自己亲生母亲的?
只是一系列的阴差阳错,让她和母亲得以侥幸摆脱了这样的命运而已。
她在这宫城里,母亲也在这宫城里,她每日都能来见到自己的母亲,陪着自己的母亲,在母亲身边尽孝。
所以有时再想想,或许古人常说的祸福相依也并非是没有缘故的吧?
她被周奉疆关在这里,却又得到了永远不和母亲分开的机会。
赵太后捏了捏媜珠的耳朵揶揄她:
“瞧你这样子,我今日倒有一个大孝女了,怎么见了我这样亲近,好似我真是你的亲娘了!”
媜珠便将在未央湖畔听到的那对母女的对话讲给她听,又低声认错,说自己从前不懂得珍惜待在母亲身边的机会,如今见到旁人想在自己母亲身边尽孝还不能够呢,她这才知道珍惜了。
赵太后连连点头,感慨说“很是”。
“从前在冀州时,我也不曾远嫁啊,我就嫁在这冀州城里,还做了风风光光的冀州侯嫡妻,难道我就能日日回娘家去见你外祖母了!更不能够。我嫁到周家去做了一族宗妇,见天的有多少事情等着我去忙,人家娶了我,哼,也不是叫我闲得整日回娘家的。不过是逢上年节、或是你外祖家有些喜事,比如你外祖父母的寿辰、家里的晚辈成婚娶妻、生了孩子的,我才有由头回去看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