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十三可为人妇,只恨我今生生来并非富贵子弟,我若生来便有权势,你十三岁时就该把你娶到手中。”
他靠在她耳边轻轻吐出后半句话,“不过娶回来可以先当女儿养着,养个两三年,等你十五及笄之后再睡也不迟。”
不等媜珠发怒,他又立马向她抛出下一个问题:
“所以你早就暗中怀疑我和张氏不清不楚,那等张氏那日来拜见过你之后,你为何又不怀疑她了?为何又敢把她送的琉璃瓶摆在殿中?”
媜珠恨恨地拍开他的手:
“她跟我说她和你是清白的,外头的那些流言蜚语是有人恶意中伤她,她也从未有过什么非分之想。”
“所以你就这样轻易信了她?”
媜珠忽然抬头瞪着他:
“我还能不信她吗?我巴不得事实当真如此,我只能信了她!如果不信她,往后的日子我该怎么熬下去?就像从刚知道此事开始,我日夜焦虑悬心,郁郁寡欢,没有一夜是安心睡下的!她告诉我她和你什么都没有,她也劝我安心,我当然只能相信她!”
第96章
她难得这样对他吐露心迹,话中的怨怼与愤恨之意是显而易见可以听出来的。
这段时日里,她过得并不快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装了满满苦涩的心事,独自一人来回受着煎熬,甚至她还怀着身孕啊。
周奉疆心中抽痛,泛起阵阵怜惜,给她顺了顺披散的长发,又不由感到浓浓的酸楚、疲倦和无奈:
“这些日子你心情总是不太好,就是为了这个?为什么不告诉我?何苦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你若是告诉我,当面和我提一嘴,咱们把事情都说开了,你不是也少受许多这种心事的折磨?”
他倦怠地苦笑了下,心头的无可奈何渐渐渡成一股对她痛惜而生的恨意。
一个张氏到底算得了什么?就为了一个张氏,就为了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惹得她孕中悒悒不乐,郁郁寡欢,险些损伤身子和腹中的胎儿。
就为了这么一桩小得不值一提的小事。
这样的愤恨和痛惜该如何形容?
好比一个绝嗣的皇帝折腾了几十年,到了五六十岁膝下还没个一儿两女的,忽然哪天,他一个宠妃走了个福星高照的大运,竟然有妊,为老皇帝诞下了一子。
老皇帝那叫一个喜极而泣跪谢列祖列宗,把这根独苗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养大,真是捧着怕孩子摔了、含着怕孩子化了,只要能为这孩子好,把自己的心肝剖出来给孩子吃了都甘心。
就这么熬到孩子弱冠成年了,老皇帝也七八十了,可算是熬不动了,临死之前终于能安心把皇位传给自己的亲生子嗣了。
结果呢,临了了出了个什么差错?
只因膳房的宫人偷了个懒,某一日给太子做的饮食不大干净,把太子不能吃的豆腐给掺了进去,太子一时不查,这一碗鱼肉豆腐羹下了肚,没一会就抠着嗓子晕死过去了,最终一命呜呼。
敢问这老皇帝七八十岁了面对独子的死讯,又会是何心情?
自己好不容易求来的孩子、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就因为这样一等小事,就这样白白折损在宫人奴婢之流的手中,又是何等愤慨、暴怒和无奈
不值当啊,实在是太不值当了。
——周奉疆现在就是这等心情。
然媜珠却故作委屈地道:“妾岂敢和陛下争辩这些?男人在外头有不清不楚的风流过往,在这时世、世道里不是天经地义的么?也只有男人能有这样的过往,女人是不行的。妾年少时与建德皇帝的旧事,每被陛下翻出,陛下就要羞辱妾一番,妾也实在无可奈何至极了。如此,妾身为妇人,若敢为陛下之事争风吃醋,是要惹陛下厌烦废弃的。”
周奉疆叹了口气,对她还是款款温柔,不见丝毫不耐烦:
“从前的事都是哥哥的错。是哥哥对媜媜说了许多不该说的重话,哥哥已经知错了,以后也再不敢犯了,还请媜媜原谅。”
见媜珠脸色好转,他又道,
“至于争风吃醋一说,我心中更是从未想过。媜媜,我从未要求你做过什么贤妻贤后,你不用大度,不用完美无缺,只要你能随心所欲,让自己开心快活地过完这一世,就足够了。”
媜珠低下了头,好像并不十分相信他,
“陛下可以纵容妾,妾却并不敢真的去试试触碰天子逆鳞。妾身为皇后,还要为母亲和赵家着想,哪一日等妾失了君心,惹陛下厌烦被废弃了,可没有后悔之日。”
“君心?你要什么君心?你什么都不用做,你活在这个世上,我就会去爱你,仅此而已。媜媜,从我第一天到冀州侯府时起,第一次从你母亲腹中摸到了你的存在,我就开始爱你了。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你开心就好。八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里,我唯一爱的人只有你。不论你什么样子,我都爱。”
他是在向她告白心意。
媜珠的心颤抖了一下,像是有温热的血液顷刻间流过她的血液,直抵心肺,身上也出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感,让她似有一阵酥麻。
她不敢告诉周奉疆,在这一刻,其实她又想起了张道恭。
也是在十年前,在她十三四岁的年纪里,在四下无人之时,张道恭曾第一次轻轻牵起了她的手。
她满面羞红,双手发颤,有种奇异的颤栗在她心头震荡,又恍若两袖盈满仙雾,令她浑身轻飘飘似在云端。
后来再想想,实则那便是初尝情爱滋味时的感受了。
只是时隔十年,她对张道恭已再没有当年的这种痴迷,再想起这个人时,看他和看陌路人并没什么不同,连探听他的近况都毫无兴趣。
当年张道恭牵起她的手时,她是有过心头鹿撞的耳热心跳,可那种感觉其实还是虚浮的,是看不到未来的,是浮萍一样毫无根基的。
就像戏文话本里的伶人遇上富家公子,丫鬟和家中的少爷,闺阁千金偶遇清贫书生。
纵使曾有春风一度般的意乱情迷,落在外人的眼里,这段情都实在太可怜又太可笑。
你们有未来吗?你们能给彼此未来吗?
然现在周奉疆给她的感觉却和那些都不一样。
他告诉她说,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她只要活在这个世上,他就会去爱她。
她觉得这是真切的,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爱。
明明和他还有许多带着怨恨的旧账没有算完,可她还是对自己的哥哥……有了几分男女情爱的反应。
不是在身体上。这一次是在她的心里。
她是有几分窃喜地接受了这份爱意的。
忽地想起了什么,她又炸毛一般追问道: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对我也是挺不耐烦的,对不对?我都知道……有一天你哄我午睡之后,特别不耐烦地对着我叹了口气,我都听到了的。后来你在外头和倪常善说话,你们都说我这个样子令人心烦,你还说你早就等着长沙公主从龟昌返国,这些都是你们背着我偷偷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她向他索要解释。
周奉疆简直是哭笑不得,根本没料到她还将这件事记在心里。
“我当时叹气了……?媜媜,我只是心疼你而已。看着你因有孕而郁郁寡欢,我实在是无可奈何又心疼不已,我是拿你没有办法了。我和倪常善说等着龟昌国的使臣们进长安,也只是想看看他们献上来的那些宝物稀奇里头,有没有能哄你高兴的新鲜东西,兴许能叫你开心些。真的。我何时对你有过不耐烦?”
他一再叹气:“为什么这些话定要憋在心里?为什么你当时就不能过来质问我呢?我真的见不得你这样别扭地折磨自己的身体。”
媜珠将信将疑,也只好不再追究。
这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来来回回宫里宫外地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后,两人刚说了一会话,竟然都有几分天明的意思了,马上眼看着要到皇帝赴朝会的时辰了。
倪常善在外头小声问了一句,问皇帝是否要现在更衣。
媜珠推开了他的手:“好了,你去忙吧。”
他仍有几分不放心:“说吧,这些时日里你心里还藏了多少心事,还有没有要问我的话了?索性一口气全问出来,别堵在肚子里了。腹中又养着孩子又养着心事的,这么大的肚子装得过来吗?等你说完了心事哥哥再走。”
这么一提,媜珠还真的尚有最后一个疑虑。
也是男人最害怕女人提的“假如”类问题。
媜珠靠在床头的软枕上望着他:
“有人跟我说,若是太平盛世里,以长沙公主那样显赫的身份,绝没有男人不愿娶她的。那假如此番真的是盛世时节,有公主要招你做驸马,你敢抗旨不尊吗?你是愿意为了前程娶驸马还是非要娶我不可呢?”
周奉疆想也不想地就说我不当驸马,我还是要娶我的媜媜。
媜珠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但还是要继续追问:“那你不是抗旨不尊了吗?皇帝要杀你怎么办?公主的外祖家要报复你怎么办?万一连带着我也受牵累怎么办?你总不能动动嘴皮子就敢说不娶公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