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看到皇帝瞥来的冷冽阴沉的一记眼刀,这下脑子终于反应过来,赶紧道:
“陛下!臣知、臣知、臣知道了。”
然而没过一会,这人又问出了第二个差点让周奉疆彻底暴躁的问题:
“陛下,张道恭的其余后妃处置起来不算难事,只是其中有位周淑妃身份实在特殊,这……是否需要再加斟酌?”
还好周奉疆在发脾气之前稍稍冷静地回忆了一下那什么“周淑妃”到底是哪个周家的淑妃,他的怒气忽然冷却,整个人的姿态也从原先散漫地靠在龙椅椅背上渐渐坐直了过来。
皇帝望向下首的臣僚们:“周淑妃?是昔年从冀州周家嫁出去的河间王侧妃?先帝的第二女?”
事实上周奉疆早就把这个女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臣下答是:“淑妃讳婈珠,乃先帝膝下长女,兖国文公主之姊。”
先帝的亲生女儿,也是皇帝名义上同宗同族的妹妹,哪怕是嫁了张道恭为妃,也不能当成一般的奴婢一样用驴车架着笼子一路运回长安吧?
方才说话的那人还特意提醒了一下皇帝,周淑妃不仅是先帝的长女,还是兖国文公主的二姐姐。
就算不看先帝的颜面,也要看兖国公主的颜面呢。
您已经杀了兖国公主那么多的兄弟们了,总不能再让人侮辱了她的姐姐,万一以后兖国公主知晓了此事……
被人这么一提醒,周奉疆倒是想起了周婈珠曾经在冀州时候的一些事了。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陷入了一阵深思,看上去似乎的确在认真考虑这件事。
皇帝在思虑,臣下们当然不能不争着替他出谋划策。
很快,有人便向皇帝提议说,不妨传命给交州司马韩孝直,让韩孝直在见到周淑妃后,视周淑妃对陛下的态度而定。
若周淑妃心向母族,认大魏皇帝为天子,那么陛下可复淑妃公主之位,将淑妃体面地接回长安城,以公主尊荣养之,之后淑妃是否还愿再嫁之类的事,看淑妃自己的意思就是了。
如此,既可周全陛下颜面,也使天下人知陛下重手足情意,这也是对先帝周鼎的敬重。
若周淑妃执迷不悟,一心要和那张道恭站在一起,那就让韩孝直软禁淑妃,将她秘密送回长安,不让她在人前胡言乱语,也不能让她那狼狈疯癫的模样叫外人瞧见,更不能让她有机会说一些对陛下不利的悖逆言语,之后就把她和张道恭关在一起就行了。
这话一出,宣室殿书房内的其他文臣们都称极是,无人再有异议。
而周奉疆也的确想也不想地就颔首同意了。
一直以来,其实他对周家那些威胁不到他、和他没有利益冲突的人,尤其是女人,大抵都还不错,甚至能称得上待遇优渥。
比如周鼎的那些女儿们,就没有人和她们的兄弟们一般遭受过杀身之祸、灭顶之灾的。
当年夺权之后,周奉疆就让人告诉她们,只要她们老实些不出来惹事,他绝不会亏待了她们,往后她们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不想嫁人、想嫁谁都无关紧要,他还照旧赠一笔丰厚的嫁妆给她们。
周婈珠后来找到他,说她想嫁给张道恭,他让她嫁了。
颍川公主周芩姬找他,她说她想嫁人,并且她生母无势又卑微,如今兄长当家做主,她还想嫁给兄长的心腹手下,稳固自己的地位。
周奉疆也准了,问她愿不愿意嫁韩孝直,周芩姬见了韩孝直一面,同意了,说愿意,他就把她嫁了韩家。
媜珠的另一个妹妹,周八娘子闹着死活不嫁人,说谁都不准把她嫁到那些臭男人家里去,并且也不来长安、不要公主封号,非要窝在冀州的一个道观里当女道士一心准备修炼成仙。
周奉疆就封了她一个仙师还是真人来着的名号,拨了一笔钱,叫人把她那道观重新修了一遍,弄得十分气派恢弘,让她在那里头使劲折腾去吧。她虽不当公主,但每年按照公主规制该给她的金银赏赐他也一分没缺过。
媜珠还有个小妹妹十二娘子更是奇人,她生母彼时年轻貌美,见冀州侯周鼎死了,她还想改嫁,于是就唆使女儿去找周奉疆求情,周奉疆也痛快答应放她生母走了。
结果这位十二娘子又说,她的生母改嫁,她只想和生母在一起,希望周奉疆也能放她一起走。
以后她生母不管嫁哪个男人为妻,再生了小弟弟和小妹妹,她都是大姐姐,要照顾自己找弟弟妹妹们。
周奉疆很大方,贴上一大笔钱,把她们母女二人一起送出了周家。
——哪怕是冀州侯周鼎本人还活着,也未必能对他的这些女儿们如此纵容了。
甚至,当年媜珠的一位叔父被他杀了后,她那已经四十余岁的叔母见大势已去,也跑到周奉疆面前问,说自己丈夫儿子们死了就死了吧,她什么都不想多说,要杀也别杀她,她可是无辜的,她只还想回娘家重新嫁人,成不成?
周奉疆颇为大度,让她要走今日就赶紧走,她当年带进周家的嫁妆他会让人一分不少地抬回她的娘家。
那女人回娘家后连给她亡夫守丧都不想守,不过月余又嫁了她自家一个刚三十岁出头的表弟为妻,甚至在四十五岁那年又重新生下了一个孩子,当时还是冀州城内的又一桩奇闻。
那孩子是男是女周奉疆没仔细打听,只知道这女人后来竟然过得还很不错,把和第二任丈夫的家经营得风生水起。
——所有人其实好像都愿意从往事中走出去,唯独媜珠不愿意。
也许也不只是媜珠。
周婈珠呢?
周奉疆想到了她。
因为他忽然想到,这女人当年离开冀州的时候,也是满腔的愤恨和不甘心,这个女人和当年周家许多人一样,对他痛恨得不得了。
她自认为自己的那些情绪掩饰得很好,其实周奉疆那时候只是懒得搭理她而已。
反正她又折腾不出什么大风浪来,她当时都快要嫁走了,对周奉疆这种骨子里并不信鬼神之说的人而言,哪怕周婈珠私下拿个人偶天天扎他诅咒他,他都懒得腾出功夫理会。
就像媜珠那位四十多岁再嫁的叔母,周奉疆杀了她的丈夫儿子们,她虽然面上没有半分的反抗和报复,难道心里真的毫无感觉吗?她也一样恨的,但是她不会报复也没有报复的能力,所以周奉疆就不会理她。
原本周奉疆不会把周婈珠放在眼里,但是在这一刻,当岭南,张道恭,周婈珠,韩孝直,韩孝民,冯氏,冯氏之子韩柏这些线索突然串联在他脑海里,最后让他想到了此刻在椒房殿内的媜珠时,周奉疆的头颅瞬间被震荡了一下。
不止,不止这些,还有穆王和穆王妃。这些人肯定也脱不了干系。
这些绝对不是巧合。
为什么在媜珠对他最冷淡的那段时间里,她那么爱见穆王妃?
为什么上次冯氏母子见过媜珠之后不久,媜珠便受刺激昏迷了?
周奉疆在此时确信,一定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在算计他和媜珠。
媜珠近来的种种反常,背后也都和这些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个发现让他顿时怫然大怒。
他继而闭目细思,不停地思考着这中间到底有哪个环节可能出了差错,在他对媜珠的看管已经如此严密的情况之下,她又到底是钻了什么样的空子,才能和外人这般里应外合地有了联系的。
是不是因为他还是太过仁慈宽容,所以才给了这些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还敢继续算计他的机会?
媜珠是这样的,旁人更是这样,这些人到底还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当年周十五郎的死状已经摆在他们面前了,这些蠢人还是不知道害怕。
是不是还是要让他们再见一次血,他们才会知道害怕,才有真正的杀一儆百的效果?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里,周奉疆已将长安城乃至宫城内外所有可能出现纰漏的地方全都细想了一遍。
如果真的连远在岭南的周婈珠都有掺和其中,那她又是如何做到的?她靠的是什么?
书信,亦或是其他?
是通过什么人把她的书信送到了长安?
商贾,船舶,旅人,驿站,官员,是飞鸽还是马匹?
凡是和媜珠有关的事情,都会令周奉疆无比紧张,他这时候几乎都想把整个长安城翻过来一寸一寸地细查一遍了。
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最有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在哪里。
——韩孝直兄弟二人每隔几日就会寄回京中的军报和送往颍川公主府的家信。
那封承载着婈珠对自己三妹妹无限期盼的信,在经由韩孝民之手偷偷放入驸马韩孝直存放家信的匣子内,而后又被信使终于转送到长安后,这位辛苦可怜的信使刚刚入长安城,整个人连人带马就被皇帝御前心腹殿前都检司的人押走了。整个过程都不曾被外人察觉分毫。
信使和他的马儿被直接秘密押送到皇帝的宣室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