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身上穿着的雪白雪白的狐裘看上去十分暖和,脖颈处只围了一层薄薄的绒毛,鼻尖却有几滴小汗珠。
他将手上的镂空鎏金汤婆子塞到她手里,等她回话时眼神关切,将田二娘烫出几分腼腆羞涩。
她拒绝了二人邀请她一同坐马车的善举,那姐姐也没强求,只是说什么都不收回汤婆子。
田二娘揣着汤婆子一瘸一拐走回到家时,隔壁停了辆装满货物的马车。
那时她才知道,他们便是隔壁空了多年的房子的新主人。
虽是京城来的富贵人家,但孤儿寡母,有千百种不方便,村民们都很帮衬,田奶黄氏也时不时差田二娘给二人送些柴火之类。
田二娘每次去时,戚衡安都在梅花树下苦读,常递给她一两颗饴糖,对她笑笑。
二人性子相仿,都是内敛矜持的人。
因此除此之外,他俩私交甚少,不太交谈。
两年前,戚家母子不告而别,人去屋空。
总之二人,半路竹马,半生不熟。
田弄溪收回思绪,目光扫过二人。
一个言笑晏晏,等她回话;一个目不斜视,观赏桌角。
她这才想起来问,语气不可置信:“你们认识?”
戚衡安刚进田家大门,千呼万唤才有了答应声,还未来得及细思声音中的不耐,便被差去开门。
此后满心满眼都唯眼前一人,这才注意到旁边还坐了个人。
他极快地扫了一眼。
此人面如冠玉,虽着清雅白衣却难掩眉宇间的贵气,一双瑞凤眼微压低了些,叫人看不清眼底神色。
见他看过来,微微点了点头。
一团和气的样子,却叫戚衡安惴惴。
戚衡安连忙摆手:“我与这位公子素未相识。”又忍不住问,“这是在家中借住的举人吗?”
瑞阳县航运发达,每次科举之时必有万千考生如过江之卿般奔赴至此,来晚者只得在借住在附近乡镇。
算算日子,无论是否博得功名,如今确是归乡之际。
“算是,也不全是。”田弄溪笑笑,“是在家中借住,可却不是举人。”
林峦这才收回视线,悠悠道:“在下不才,不懂诗文,只会凭着这一身蛮劲干些苦力,幸而田姑娘不嫌弃。”
“不嫌弃?”
“不嫌弃我愚笨。”林峦笑了笑,眼中流光四溢,“愿意给我一口饭吃。”
“长工,长工。他能帮我种地。”田弄溪连忙接过话茬,“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干农活越发吃力,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这才请了林公子帮忙。”
戚衡安弯起嘴角,也不说信与不信,只是接着上个话题问道:“妹妹说我变了,我自己却未察觉究竟哪里变了,可否指点一二”
田弄溪糊弄道:“要是按以前的你,回来之后必定只会躲在书房温书,纵使是谈天也会坐立难安,张口闭口就是要回去。”
“那我告辞了。”戚衡安作揖状,逗趣道。
“成,只是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田弄溪眉眼弯弯,“戚夫人可还安好?”
戚衡安叹了口气,不知从何说起,只回:“在祖父家将养着,一切都好。母亲知我要归家,本欲与我同归,但身子骨太过孱弱,被祖父劝了回去。”
田弄溪想起记忆里的戚夫人,是一个外表弱柳扶风却内心刚毅的女子,听戚衡安的语气如今似是被病痛缠身,不免感伤。
“对了,母亲还让我问二老和你好呢。”
田弄溪咧嘴笑道:“爷爷奶奶和阿祖前几日去了二伯家。”
闭口不谈其他事情。
三人在桌前坐了近半个时辰,多是戚衡安在说,其余二人在听。
他说来说去,只说路途见闻、京城趣事,却闭口不谈回田家村的目的。
田弄溪借口明日要照看庄稼,话里话外都是困了乏了,和戚衡安告了别。
戚衡安本想解释当初不告而别之举,却也知如今实非好时机,只得生生咽了下去,招了招手,“二娘妹妹明天见!”
田弄溪伴送到门口,转身锁上了门。
林峦从灶房走出来,手中提了个两三层高的食盒,淡问:“聊了这么久,饿了么?”
说罢,他走到石桌边,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摆出来。
肥而不腻的五花肉、辛辣爽口的川汁鸭掌、可解荤腥的五宝鲜蔬、晶莹剔透的水晶糕,还配了碗杏仁莲子羹。
许是一直放在灶上,此时竟还温热,微风轻拂,香飘四溢。
田弄溪接过林峦递来的木筷,怔怔问:“哪里的物价这么低?”
她只给了他六文钱啊!
“今日见你身量纤纤,索性把我当了给你买吃食,不然拿不动锄头,怎么给我发工钱呢。”林峦笑道。
田弄溪还想问,林峦却转了话题,语气笃定地笑:“他爱慕你。”
他没明说“他”是谁,但他们都知道“他”是谁。
田弄溪低头咬了口五花肉,含糊道:“我知道。”
准确的说,戚衡安喜欢田二娘。
实在太过明显了,她看过去不出片刻,戚衡安就涨红了脸,连茶都喝不进嘴。
世间感情大多阴差阳错,若是他能早几日回来……
田弄溪想起屋里的红木柜深处被藏起来的香囊。
针线精巧,缝了个“平安”二字,内里放着干枯的梅花。
她空有记忆,却不知田二娘心中所想,便以为这香囊是图个吉祥的彩头。
如今却知道了她的心意,这才犹豫不决。
田二娘也喜欢戚衡安,她若是拒了他,来日她离开这个世界,田二娘要是回来了该怎么办?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她实在不知所触所感真假与否,只是本能地不想破坏这份感情。
田弄溪吃完,又去洗了碗筷,等洗漱完时已经乏极,却还是从柜子深处翻出了香囊。
她仔仔细细地摸了遍针脚,从脑海中回忆起田二娘缝制时的场景。
一切正常,没有突然的脸红,也没有莫名的神伤。
只是比往常更快而密的动作出卖了她。
少女心动,饶是万般隐匿,也难藏心意。
田二娘躺上床,即将阖眼之际,朦胧看见摆在拐角的麻鞋,
和旁边挂着的崭新的水壶。
第9章 诉衷肠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次日,浸水催芽后的稻种被满满当当塞进布袋静置。
三日后,土黄色的稻种米般大小,随手抓一把,各个都带着白嫩的“尾巴”,谁也没落下谁。
田弄溪起身将刚随手扒到一边的干稻草塞进土灶炕里,拎着布袋走出灶房。
早在屋外等候的林峦见状将背篓递给她,二人一起走出院门。
戚衡安还是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穿着一身不知道从哪儿寻来的灰色葛布,裤脚还短了一截。
田弄溪看见他站在门口就头大,步伐一转就要溜走,险些撞上身后的林峦。
她讪讪扭头,戚衡安小跑凑近,语气是止不住的兴奋,“二娘妹妹,你前日说我没工具,昨日说我的穿着太贵重。今日、今日我都改了。”
戚衡安边说边张开双臂绕着田弄溪踱了半圈,被她拉住才依依不舍地停下。
“你……”田弄溪绞尽脑汁。
“对了,我还有这个。”戚衡安打断,快走几步到他家门口,将斜靠着的钉耙递给田弄溪。
田弄溪被吓得后退几步,语气犹豫,“不是,这……”
戚衡安又开口,语速快得如同倒豆子,“你放心好了,我这几日每日鸡鸣时起床负重,晚膳后沿着村子奔走,你大前日拒绝我时说的身体方面我也改善了。”
戚衡安说完,颇满意地背手而立,目光炯炯地看向田弄溪。
田弄溪终于找到说话的缝隙,忙说:“行,但是……”面前的人目光陡然暗淡,田弄溪话锋一转,硬着头皮结巴道,“但是、但是,我们今天不需要钉耙。”
她将离自己的肩仅有毫厘之差的钉耙推远,深吸了口气才继续说道:“所有地都被耙好了,所以不需要钉耙了。”
她没说谎,早在三天前她就跟头不知苦的老黄牛一样把所有地都翻了一遍。
“如此便好,那需要什么?我都可以置办。”戚衡安松了口气。
“嗯……木桶吧,今天要浇水了。”
李康伯给的地离家太远,她挑挑拣拣,挑了土豆种在那。
土豆出苗期之前需水量少,自身水分足矣,因此这几天她也没去看过。
算下时间,今天已经到了出苗期。
荒地谈不上干涸,但她也不想用粮食赌,因此今日准备去浇些许水,确保土壤湿度足够土豆开花。
她这几日千方百计躲着戚衡安一是不知道用何种态度面对原身喜欢过的人,二是——记忆里端正自持的文人君子自重逢后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总是将她盯得难捱,像一只成了精的中华田园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