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一位名唤柏梁的训科大人带着家传名方来到寺中,言明此疫为瘴疟,通过蚊虫传染,更是成功挽救不少性命。
然而四五日前,寺中突然断了汤药供应,刚有些好转的病患又开始上吐下泻。张乙眼见妻儿逐渐衰弱下去,日日跟在药童后面饕药,急得嘴上长了好几个燎泡。
安置病患的地方原是寺中僧房,众人就带着草席被褥席地而睡。见张乙和方氏还端着碗来回推拒,旁边一个阔面汉子不耐道:“喝不喝!不喝拿来给我,老子正烧得难受!”
方氏不敢再吭声,忙将剩下的药喂到小儿嘴里。
“你们还能领到药,老子已三日没药吃了!”那汉子烧得面上通红,汗出如雨,盯着地上的空碗十分不满。
张乙小心道:“听说是草药断了供应,如今只有妇孺和老人能领到药,但也不够吃。”
阔面汉子啐了一口:“将我们抓到庙里来,现在连药都不给,怕不是让老子等死!”旁边不少人附和,纷纷骂了起来。
另一个老妇道:“郎君,你可知道县里为何断了药?”张乙摇头:“发药的小童也说不知,兴许再等等便有了。”
“你听他胡诌!”阔面汉子怒道,“这次瘟疫极严重,黎州、洪州、江州估计都比咱们更难,哪里还买得到救命药!”“以后县里都不给咱们药了吗?”“那可怎么办,没药我爹娘只能等死啊!”“我儿今日还在打摆子……”
有人惊慌哭泣,有人呼喝怒骂,房中乱成一团。混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声:“走!去问问那些大老爷,什么时候能给咱们救命药!”
人群在院中蜂拥聚集,纷纷叫着要去讨个说法。
张乙夹在汹涌的人潮里向后山拥去,越来越多惊慌失措的百姓加入,队伍慢慢壮大。沿途的大夫、药童、兵士也试着劝说阻拦,但人群早已被恐惧迷茫冲昏了头脑,嘶吼着将他们淹没。
后山法堂,驻寺的典吏、训科和医者都暂居于此,手持武器的兵士正守在殿门与人群对峙。
“退后!退后!都给我散开!”“所有人,全部回病房!不许随意走动!”“在官府的收容所闹事,一个个都不要命了!”
嗡嗡之声四起,人群义愤填膺道:“谈什么收容!”“连药都不给,还把我们关在一起!”“对,就是想让我们这些得病的人去送死!”
典吏周原怒道:“你们看不到寺里的那些医者吗!我们这些人冒着生命危险,每日连家都不回,驻扎在寺里是做些什么!何来放任你们去死?”
气愤的人群安静了片刻,又开始叫嚣,“之前的药呢!”“我三日没领到药了!”“我孙子的药被旁人抢走了……”
周原在吵闹声中嘶吼:“药材都是县里从洪州采购!最近洪州暴雨,路难行耽误几日,很快就会有药!”
人群不依不饶,“什么时候能有?”“以后还是人人都有药吗!”“可我家人已撑不住……”
周原抹了把汗,忙将躲在一旁的柏梁拉过来:“柏大夫,你来说几句!”
柏梁刚在法堂里受了大气,此刻骤然被推到乌泱泱的人群前,眼前一阵恍惚。
院外的百姓们低声议论,“怎么是他!”“这人是谁?”“就是柏大夫。”“他就是那个给了救命药方的大夫?”
柏梁轻咳两声:“呃,诸位乡亲,药材要过几日才到,你们别急……”话没说完就被群情激奋的百姓打断,“你当然不急!我儿都要死了!”“就是!病的不是你!”“你个庸医,我爹喝了你的药,还是死了!”“我娘子也是,喝完药更严重!”“庸医!庸医!害人性命!”
围堵的百姓倏然间被点燃,人群如洪流般涌向殿,“你们手上肯定还有药!”“放我出去!我要回家!”
仍有一些百姓尚有理智,在人群中劝说两句,但也很快淹没在骂声中,被人群裹挟着脱身不得。
周原和柏梁见情势不好,忙开门躲进法堂,门外的士兵举着武器艰难阻挡人潮。
周原在门内怒喝:“快去禀报县尉大人!”一个士兵道:“高大人昨日离开了,如今不在县里!”
法堂的大门被愤怒的百姓撞得砰砰作响,眼看就要失守。房内的官吏和大夫惊慌失措,更有甚者已收拾包袱跑向偏厅,试图翻窗从后墙逃走。
“柏训科,你既总领县中防疫事宜,此事须得由你出面啊!”周原搬动书柜桌椅堵在门后。
柏梁慌道:“县里给不出药材,我出去又能说些什么?”
旁边几位大夫道:“柏训科,你那药方不能改改吗!”“是啊,县里没有柴胡青蒿,换些其他药材不成吗?何必削减病患份例,平白惹出这等事来!”
柏梁面色涨红:“千古名方,怎可随意改动?”
话音刚落,背后传来一声冷笑。
“这话倒也正常,毕竟是你偷来的药方,自然不知如何改动。”杜槿满脸讥嘲。
“又是你这泼妇!”柏梁横眉怒目。
杜槿继续讽道:“还削减药量?亏你还想得出这主意,愚蠢!”
周原劝道:“杜大夫,崔大人唤你来帮忙,怎么方才一来便与柏训科起冲突?如今形势危急,之前的恩怨还请按后再说。”
“……开门。”杜槿平静道。
“什、什么?”
“不是形势危急吗?那便先解决眼前问题。”杜槿挑眉,“开门。”
门外一片喧杂、剑拔弩张,法堂内却寂静无声。众人呆若木鸡,皆不敢相信这纤弱女娘所言。
堂外,领头的阔面男子邓辽骂骂咧咧:“要不是老子浑身都没力气,早把这破门掀了!”
张乙有些瑟缩:“要不先散了吧,这门也撞不开。”他被身后人潮推搡着向前,一个趔趄撞到门上,却见法堂大门缓缓开了一条缝。
身后推挤的百姓再次撞在开启的大门上,这次却扑了个空。一片哎哟呼痛声中,冲在前排的人群纷纷跌倒在门槛上,叠罗汉似的压了好几层。
张乙趴在地上,勉强抬起头来,立刻被眼前一幕吸引。
宽阔的法堂内空空荡荡,只大殿正中央站着位年轻女娘。
这女娘身着簇新的落花绫襦裙
,头戴莲花冠,眉目柔和,气质清丽,身处混乱中却冷静自持,恍若面前无事发生。
她背后正是药师琉璃光如来,双目微闭,仪态庄严,端坐于莲花宝座中央。
悠扬磬音在法堂内响起,张乙下意识伏于药师佛面前,双手合十,不敢造次。
第34章 去窗户边上站着!……
跌进门里的百姓被眼前景象震慑住,也跟着张乙伏地行礼,人群慢慢安静下来。
“冷静了?”杜槿声音冷冽,“此处乃药师琉璃光如来法堂,药师琉璃佛曾发十二大愿,每愿皆为圆众生愿、拔众生苦、医众生病,为芸芸众生护佑加持。”
“尔等受宝通寺恩惠,受药师佛庇佑,怎敢在此造次!”
门外汹涌的人群逐渐冷静,视线皆聚于法堂门口。
院中一老妇两眼浑浊,匍匐望向法堂内,远远见到药师佛的莲花宝座下立着一名窈窕女娘,身着藕粉上襦并松花色百迭裙,身畔浅纱披帛似清涟濯身,发上金玉荷簪熠熠闪烁,竟恍如青莲花叶所化。
“菩萨显灵,派仙童来降罪了!”老妇惶惶惊叫。
如一滴水溅入油锅,人群轰然炸开。尚在观望的百姓意识到自己竟冲撞了药师菩萨,惊惧不已,纷纷跪地请罪,“不敢冒犯菩萨!”“求菩萨赎罪!”“无意冲撞啊!只是想求菩萨救我妻儿!”
这误会可大了,但这仙童一说对眼前危机极有助益,杜槿微一愣神便认了下来。
她缓步走出法堂,面前的百姓如流水散开,在人群中为她避让出一条道路。
杜槿立于廊下,声音波澜不惊:“药师佛乃救苦救难、慈悲为怀的菩萨。慈悲光下,甘露遍洒,只要你们及时回头,菩萨自然不会降罪。”
张乙鼓起勇气道:“仙子赎罪!我家妻儿病重,能不能求菩萨救救我们。”众人纷纷道:“是啊,求菩萨相救。”“求菩萨显灵!”
杜槿平静道:“我正是为此而来。”
“知县大人早已知晓药材短缺之事,正想尽办法为你们奔走。如今应对之法有三,一是县尉高洪大人昨日已带兵进羁縻山,为尔等寻找救命草药。二来,我携改良后的截虐新方而来,可用其他药材替代柴胡、青蒿。如今又有炮制新法,药力不减可省三成药耗,可挽救更多性命。”
“三来,我已辨明本次瘟疫情况,乃瘴疟及湿温病混杂,二者症状相似,医治方法全然不同。”杜槿视线缓缓扫过院中百姓,继续道,“明日起,会有大夫重新为尔等诊治,分辨瘴疟及温湿,对症下药。”
“真的有兵士进山找药吗?”有人提出疑虑。
方才在门口与百姓对峙的士兵道:“高大人带着百余兄弟进了羁縻山,昨儿个天未亮就出发了,不信的可以找城里亲戚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