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知仁脸色骤变,嘴唇发白:“请高大人务必守、守城!本官已八百里加急送出奏报,朝廷不日便会发兵来援!”
高洪冷笑:“城墙年久失修,护城河淤塞,老子蹚水都能过!城中厢军不足一千,拿什么守!”
崔知仁急步上前:“全城上万百姓,更有千名富户家丁,皆可参与守城!”
“粮草哪里来?全城这么多张嘴,存粮都不够吃一个月!”高洪来回踱步,“当初是谁执意开城门收流民?”
崔知仁声音沙哑,颓然道:“总不能见死不救……如今提这些又有何用?先召集城内富户吧。”
“崔大人!崔大人!”典吏周原连滚带爬冲进来,“沂水决堤了!”
第80章 流民营
崔知仁策马狂奔至城垣处,马未停稳便滚落马鞍,几乎是颤抖着爬上城墙。
上一次如此心惊还是在宝通寺,寺内病患暴乱,若不是杜大夫借药师佛之名安定民心,恐怕他已乌纱帽不保。
可如今的情况比先前更加严重。
叛军悍然来袭,城内即将断粮,城外河水决堤,真是天要亡我!他背后冷汗浸透襕衫,一个念头如毒蛇般窜入脑海。
不然……弃城逃吧。
“崔大人!高大人!”北门都头马维快步迎上,打断了崔知仁思绪。
“沂水情况如何!”高洪喝道。
马维单膝砸地:“回大人,方才沂水水位突然暴涨,但七处决口俱已堵上!”
崔知仁气息一滞,扶住身边城墙才没瘫软:“堵上了?谁堵上的。”马维同样不解:“末将不知。突然河边出现一群人,随身携了沙土袋……”
顺着马维所指望去,果然见到河边不少人正用麻袋垒成临时堤坝,行动十分迅捷,一看便知训练有素。
“着巡检使率五十人速速查看决堤情况,征民夫二百人修补河堤!”崔知仁沉声道,“带那些人进城!”
“是!”周原高声应下。
一个时辰后,北城门缓缓打开,迎接这支从天而降的奇兵。
四五十个高壮汉子骑着马进城,青衣短打,个个身形如枪。里头七八个壮硕胡人尤为醒目,虬结的肌肉将衣衫撑得鼓鼓囊囊。
为首的女子摘下湿漉漉的幂篱,露出一双灵动杏眼,虽鬓边乌发全湿,神情狼狈,却也遮不住她清丽的面容。
“杜大夫,竟然是你!”崔知仁霍然起身,“你们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杜槿躬身施礼道:“民女拜见县君大人。”
崔知仁哪肯受这礼,忙虚扶她起身:“妙哉!妙哉!宝通寺平疫的是你,今日救河工的又是你!”
“县君过誉了。”杜槿笑道,“说来也是机缘,前几日途经羁縻山,见河流异样……”便将自己在山中的发现细细道来。
“沂水源头在羁縻山北麓,我们见上游有山洪迹象,便知下游危矣。”她神色平静,“原是备了大量沙袋赶来县中示警,谁知方才刚到河边,便发现有几处决堤。”
石堤旁肉眼可见地面沉陷,裂隙间已喷涌出混着泥沙的河水。千钧一发之际,他们将大量沙袋和石块掷入水中,这才将将堵住裂口。
“原来还有此种先兆。”崔知仁恍然,“多亏杜大夫慧眼如炬,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高洪心有余悸:“若是发现得晚了,一旦河堤决口,后果不堪设想!”
杜槿拱手:“如今只是暂时将裂口堵住,撑不了太久,还望大人尽快派人修补河堤!”
崔知仁微微颔首:“已安排巡检司处置了。”他面上堆了笑,“杜大夫既到青阳,倒有桩事非你不可。”
“何事?”杜槿面露不解。
“如今城外流民集聚,疫疠之气隐现,每每思及,实在是夜不能寐啊。”崔知仁轻捋长须,“本官有意请杜大夫为流民施诊施药,以安民心。”
杜槿笑道:“大人心系百姓,民女能为县君大人分忧,求之不得。”她话锋一转,“只是城外流民数以千计,仅凭我一人,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个容易!”崔知仁抚掌,“即日起,全城医馆药铺皆听你调遣,另着巡检司二十人随行,凡阻挠者,依律缉捕杖责!”
“领命!”杜槿敛衽行礼。
城外流民营。
数百间歪斜草棚扎在城郊荒地上,洼地中泥泞淤积,污水混杂着人畜粪便,在烈日下发出刺鼻的恶臭。
成群的绿头蝇嗡嗡盘旋,老鼠在人群里肆意穿行。草棚内挤满衣衫褴褛的流民,人挨着人,如死鱼般躺在草席上,连眼皮都懒得眨动。
哗——一阵水声打破了平静。
“瞎了狗眼!哪家畜生往爷的铺盖上泼脏水?”一个汉子掀起草帘怒骂。
刚泼完水的妇人叉着腰:“哦哟!谁家的金贵大人啊,还嫌弃这儿嫌弃那儿的?”
“啊呸!你家的屎尿淌进老子屋里三四次了!看老子打不死你个泼妇!”那汉子一脚踢翻道旁的破陶罐,恶狠狠冲了上去。
“打人啦!打人啦!”妇人发出尖利的嚎叫。
围观众人上前劝架,“行了,留点力气吧。”“都是苦命人……”“吵死了!能不能安生些!”
一个黑瘦少年捂紧了衣襟,躬着身迅速穿过人群,悄悄钻进一间破棚。见周围无人关注,他才从怀里掏出半块干饼。
“白大哥,快吃!”
“阿良?你吃……我不饿。”角落里的白清越面如枯槁,溃烂的脚踝还渗着脓。
阿良二话不说,掰下块饼就塞进他嘴里,又拿豁口的破碗喂水。
男人已瘦成骨架,艰难咽下口中食物,把剩下的饼往阿良那边推了推。
“你莫管我了,赶紧从青阳县东南绕道,去寻一个叫青山村的地方……咳咳咳!”白清越咳出血丝,“我与青山村人有过数面之缘,或许可保你姓名。”
阿良摇头:“要走一起走!先前若不是你分我口粮,我早死在半路上了……”白清越苦笑:“少说也要三五日路程,你又背不动我……”
“那就再等等!待你脚伤恢复再出发。”
白清越眼神空洞,心中满是绝望。
这两年母亲日夜不休给人浣衣,他则拼命抄书洗笔,这才艰难攒够束脩,外出求学。怎奈刚到黎州便爆发战乱,他仓皇逃回青阳,却被一道闭城令拦在城外。
路上有流民向他乞食,他心生怜悯,好心将口粮分给同行的妇孺。
谁料这群良善淳朴的面孔竟忽而化身恶鬼,前脚还对他感激不尽,后脚就将他全身财物洗劫一空,更用生生打断了他的腿骨。若不是有阿良相救,恐怕他早已成了路边一具枯骨。
书中只说君子当行仁义之道,却没说人心难测。他一腔热血喂了恶豺,最后还落得如此下场。
乌蒙叛军虎视眈眈,这群愚民却仍然为琐碎之事争得头破血流,全然不知已死到临头。
真是可悲、可叹、可笑。
白清越勉力动了动双脚,不禁在剧痛中自嘲:他这个满口仁义的书呆子,恐怕才是最可笑的蠢人。
远处突然传来刺耳的铜锣声,猛地将他拉回现实。
“所有人听令!都给我从棚子里出来!县衙统计人数!”一群身着城卫制服之人翻身下马,手持长棍穿行于草棚间。
流民们如潮水般涌上前去,“是巡检司!”“官府统计人数,要放我们进城吗?”“官爷!救命啊官爷!”
为首的陈通清清嗓子,“县君大人下令!从今日起,流民营每日施粥两次,并开设义诊施药!凡有受伤不适之人,每日辰时可赴粥棚求医!”
众流民激动落泪,纷纷跪地感谢官府赈灾,“青天大老爷啊!”“菩萨保佑!”,哭喊声响彻营地。
巡检司士兵迅速行动,不过一个时辰,施粥的草棚便搭建起来。几口铁釜架在临时垒就的土灶上,很快飘起米香。
虽粥水稀薄得能照见人影,但饥饿的流民们已顾不得这些,乱哄哄冲上去争抢。士兵们长刀出鞘,厉声呵斥,杂乱的人群才勉强排作一队。
毗邻粥棚处设有义诊,七八个长衫医者坐于在桌案前,身后是各式煎药锅具和大量药材。诊治完便有小僮当场抓药煎制,十分便捷。
阿良先挤进领粥的队伍里,囫囵混了个水饱,便急急转向义诊队列。
“身上有何不适?”轮到阿良时,那长须老医者头也不抬地问道。
阿良嗫嚅道:“不是我……是我兄长,他被打断双脚,实在挪动不得,能否请大夫去营中诊治?”
老大夫顿时双眉倒竖:“荒谬!你且看看这队伍排到何处去了?老夫岂能为你一人离席!”
阿良急得眼眶发红:“可我确实背不动他……”
“莫急。”一个清脆声音突然插入,邻座的年轻娘子起身道,“你兄长人在哪儿?我随你去看看。”
此人身着藕色如意纹纱衣,肤色白皙,朱唇含笑,一双杏眼盈盈似秋水,在这污浊的流民营中显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