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稍一思量,他便抱拳行礼,“臣领命。”
至于个中缘由,还是离宫以后再行打听,正崇帝恐怕不喜欢领兵的将军涉足太多政事。
见谢定这反应,正崇帝果然满意。他抬手免礼,又态度亲厚地,“有怀朔带兵,朕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朕该好好想想怎么封赏了……怀朔先定边疆又平内乱,如此之功劳,说是平定社稷都不为过,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
“臣之所求,始终如一。”
习惯了底下臣子的各种谦辞,对谢定这么直白的话,正崇帝还真的愣了一下。
短暂的停顿后,却是哈哈大笑,“果真是年轻人啊!”
正崇帝这么说着,抬手拍了拍谢定的背,却也没说应也不应,只是道,“鲁地凶险,怀朔此行多加小心。至于说奖赏,还是等你回来罢。”
谢定心底隐有所感,但御前应对却由不得他多想,只是再次拱手行礼。
“……臣定不负圣托。”
*
谢定离京,而苏之仪在朝中的日子却不好过。
朝中诸臣对鲁国之事尚不知内情,不少人对腊祭改期颇有微词,偏偏正崇帝有意放任,想要趁机在“勾结鲁王”的名单上再添几个人名。
正崇帝的意图如此明显,苏之仪还真不敢视而不见,若真的枉顾帝王意思,他这个廷尉也做到头了。但若依照正崇帝的想法,恐怕得血洗一遍朝堂。因而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小心应对。
再三检查过案上的奏表,又在脑海里演练了一番明日御前对答。确认无误之后,苏之仪才有稍许放松。
而他的手边,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个陶甗的甑。
苏之仪刚才专心修改没有在意,甑里的汤已经空了,嘴里还隐隐有股怪味儿。
苏之仪想起,刚才五铢确实送了汤来,他无心在意,就让人放到一边。
脑中不由
自主地忆起了那次的五鞭汤,苏之仪脸色青青白白,变幻了好一阵子。他突然起身,向着一旁的洗室快步走去,步子看起来竟有些踉跄。
“呕——!”
岑篱被五铢急匆匆叫来的时候,看见苏之仪正在院子里面用青盐漱口。
“家仆说你刚才吐了,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要不要请医工来看看。”
苏之仪才刚刚吐完,脸色还有点发白,被岑篱这么一问,神情更加僵硬,“不,没什么。已经好了。”
他想要自然点走开,但想起自己刚才喝下去什么东西,脚下还是一阵虚浮。
岑篱上前扶了一把,“真的没事?还是请单医来看看吧。”
苏之仪:“……”
他又想起了五铢遍寻偏方的事。
但、单医?
“谢家的医工?”
岑篱顿了顿,低声:“是兰君请的。”
苏之仪才不想分辨到底是谢家兄妹中的何人。
“……令昭,我既然已经照你说的做,便不想你和那边再有牵扯。还是你觉得,我有哪里做得还不够?”
岑篱蹙眉:“不是照我说的——”
她话还没说完,兀地止了声。
苏之仪拉着她的手落在自己腰间,半是强迫地将人拽到了怀里,低声:“那日你说,想要再同我去一次西市。这话难道是假的吗?”
岑篱:“……”
两人当然没有去西市,而是去了卧房。
外面的寒意森凉,可房内的炭火却烧得正旺,蒸腾的热气好似从身体深处烧出来,汗珠打湿了鬓发,顺着脖颈往下滚落。
……
第二日一早,苏之仪醒来。
陌生的床幔让他有片刻恍惚,屋内还留有些昨夜荒唐的气息,混着怀中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再一低头,就看见自己正拥着一个人。
她侧着身靠在他肩头,像是被他醒来动静惊动,睡梦中不安稳地蹙了下眉。
苏之仪心中一动,但几乎一转念,又想起了今日还要早朝。他无奈地叹了一声,放轻了动作,慢慢地把手抽了出来。又轻手轻脚地捡起了外衣,冒着寒气去外间换上了外袍。
刚一出门,就见五铢在门口守着。
见他出来,立刻挤眉弄眼地,“小的就说,那汤管用吧、”
苏之仪:“……府里的马厩许久没清理的了,你今日去清洗一遍。”
五铢:“啊?”
“等我下朝回来,就去马厩看看。有一处没清理干净的,便扣一月的月钱。”
五铢:???
【作者有话说】
[1]《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
第40章
苏之仪昨日左右斟酌的那份奏表,其实一份劝谏表。
上奏的大意是劝谏正崇帝不要借鲁国之事扩大牵连范围。
当然,真的落于字句之中,不免字斟句酌,陈情利弊不说,还不忘对正崇帝的溢美之辞。怎么委婉怎么来。
也不出所料的,这招致了正崇帝的不满。
朝会后,苏之仪被召于偏殿等待议事。
偏殿炭火烧得不旺,寒气丝丝缕缕地往里渗,苏之仪一直被晾了几个时辰,将近午时了,才得了一句内官传来的口信,似是敲打:“廷尉掌天下之刑狱、断百官之罪行,可不适合心慈手软之人。”
苏之仪苦笑,他明白正崇帝的意思。
这天下从不缺想要给皇帝当刀子的人,刀刃若是不锋利了,换一把就是。
……
行至府前,却见一人伫立于廊下。
苏之仪怔了一下,快步迎上前去,“天这么冷,怎么在外面等?”
“午时过了还不见你回来,我想着要不要进宫看看。”岑篱眸带担忧,“是今日朝中有什么大事?”
苏之仪怔了怔,温热的暖流淌过,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笑了起来。
他避重就轻地,“只是些平常的议事,和这些时日以来都无甚不同……只是时辰久了点。”
岑篱却知道“和这些时日相同”的含义。
她轻轻握住了苏之仪的手,轻声:“很耗心神?”
她知道她大父的脾气,想要不触怒的前提下违逆一个帝王,确实需要花好些心思。
苏之仪笑着摇了摇头,“固己所求尔。”
既然本就是他心心念念所求的,又怎能说耗费心思呢?
*
当年的年末,鲁王拒不入京,起兵反叛,卫将军谢定领山东四郡兵力镇压。
战场拼杀是腥风血雨,可朝堂上的刀光剑影却不遑多让。
鲁国叛军屡屡受挫的同时,朝中也查出,有诸多大臣与鲁王暗中勾结,一时之间,朝中人人自危,恐再现四年前先太子一案的惨状。
可出乎预料的,正崇帝的这次处置极其克制。
和谋逆之事有直接牵扯的罪魁祸首自然是抄家流放无从赦免,但其余姻亲牵扯竟然并未涉罪其中。
众臣松口气之余,纷纷叩谢陛下圣明仁慈。
大朝会之后的议事,苏之仪这次倒是被召见入殿了。
正崇帝脸上不见喜怒,只是翻看着手里的奏表,听不出什么语气地说,“这几日倒是颇多歌功颂德的奏表,连御史大夫都一改常态,念起了朕的好了,说什么‘雷霆处之而不滥’。朕瞧着,这些奏表不该送给朕,应该是给朕选的好廷尉,你说是不是?”
“臣不敢。陛下以德怀天下,臣有幸侍奉御前,得陛下多年教化才有今日……陛下对臣的恩德,臣不敢稍忘于心。”
“是啊,你也在朕身边呆了这么多年了……”像是被这番话唤起了些回忆,正崇帝态度比之先前亲近了点,“鲁王叛乱,鲁国跟着也得除国,划国为郡后,鲁地倒是缺一个郡守。这地方刚刚平乱,正需要刚柔并济,既能安抚民心又宣朝堂之威德,朕记得温知的祖籍便在鲁国?”
苏之仪:“是。”
正崇帝看过来:“那朕命你为这鲁郡郡守,你看如何?”
苏之仪:“……”
廷尉和郡守都为秩两千石的高官,一为朝中要员,一为封疆大吏。可这“封疆大吏”也要看封在哪里,鲁国国乱刚平、鲁王却在此地多年经营,这时候被朝廷派去当郡守,是祸非福。
未得到立刻的回答,正崇帝轻轻“嗯?”了一声。
此时此刻,在帝王的逼视下,苏之仪也只能叩首谢恩,“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正崇帝这才神色稍展,只是顿了顿,又道:“朕的阳嘉从小就长在宫里,养得娇贵又没吃过什么苦。鲁国地远,朕舍不得她奔波跋涉。”
苏之仪:“……”
“臣明白。”
他明白的。一直都明白。
早在最开始选择这条路,他就猜到了这么一遭。
一个个墨字落于竹简之上,这份御命之下的和离书,苏之仪本以为自己会很难落笔,比那次替御史大夫求情的奏表更难。但事实却恰恰相反,他简直是挥毫而就,比曾经写的每一篇文章都容易。
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要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