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一个身着灰衣的男人已经面无表情地走出人群,在马小六的身后盘膝坐下,伸手抵住了他的后背。
此人自出现以来,便就一直不言不语地跟在顾正霆身后。温沉吟只当他是顾正霆身边一名普通的家仆,因此也并未过多留意。
但作为武将之女,她自幼接触过不少武学之士,此刻见他的举动,也知道他是在动用内力为马小六护脉疗伤。
富贵朝臣在府中养着一些江湖中的能人异士,在大燕国中也算是常事。
但看顾正霆对他那极为尊敬的态度,却非普通的客卿护卫可比。
温沉吟心下诧异,忍不住朝他多看了两眼,却只觉此人气质平庸,貌不惊人,实在很难给人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然而在意识到顾正霆身边有这样一位深藏不露的武学高手后,她难免还是有些忧心。
半炷香的功夫后,随着马小六的咳喘声渐缓,灰衣男人才缓缓站起身来,冲着顾正霆的方向点了点头。
顾正霆见状,神色一松,立马出声安抚道:“琇琇你别担心,有殷先生帮忙,阿瑾已经没事了。只是为了保险起见,你最好再找几个大夫过来瞧瞧。”
“多谢顾伯伯提醒,我知道了。”
温沉吟随口敷衍了几句,忍不住试探道:“殷先生方才为了救瑾哥,如此劳神费力,是否需要也请大夫过来悄瞧?”
顾正霆摇了摇头:“殷先生功力深厚,自有调养之法,你且不必担心。只是我看阿瑾今日的状况,短时间内的确是难以面圣。阿瑾的父母都不在了,身边也就剩下你这么个亲人。如今他既然已经在你府中住下,往后还得劳烦你和阿珩多多费心……”
听他提及已然故去的裴行州,温沉吟只觉得心下黯然:“顾伯伯放心,我定会将瑾哥照顾好。”
顾正霆轻声叹了叹,眼神中流露出怜惜之色:“我还有事在身,便不打扰了。此后若是有什么需要,你随时遣人来我府中。”
送走了顾正霆,一直神经紧绷的温珩终于松了一口气。
温沉吟却还惦记着那个姓殷的高手,便向他打听起了对方的来头。
温珩与顾正霆的独子顾青影年岁相仿,关系也算不错,平日里时常会相约出游,聊一聊身边发生的锁事趣闻。
但对于这位殷先生,他却也只是听顾青影随口提过对方名叫殷鹤,是三个月之前忽然出现在侯府中的。
顾青影见他身手不错,有心想要讨教,但对方的反应却十分冷淡,并不因为他侯府世子的身份便刻意讨好。
但因为顾正霆对他十分看重,态度也是礼遇有加,因此顾青影也不敢随意造次,讨教之事最终只能不了了之了。
说完殷鹤之事,温珩像是还惦记着马小六咳喘呕血的场面,于是便和温沉吟商量着是不是真的要找个大夫过来瞧瞧。
虽然没想明白马小六好端端的为何会忽然呕血,但温沉吟却笃定那必定与他的身体状况无关,略加思考后,她留下了温珩和卫宁,独自一人回到了马小六的房间。
房间里依旧还是暗沉沉的,却因为不久之前的那场闹剧,隐隐留下了一股苦涩的草药味。
马小六静静的躺在床上,双眼紧阖着,像是依旧还在昏睡中。
温沉吟缓步向前,站在床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睡颜。
直到对方的眉角悄无声息地挑动了一下,像是再也装不下去了,她才悠然一叹:“行了,人已经走了,你可以起来了。”
“人走了你不早说?害我一直躺到现在!”
话音刚落,原本还死气沉沉的马小六已经双眼一睁,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来。
“刚才那人是谁啊?我看你们一个个那么小心,是不是还挺不好惹的?”
“他是顾侯爷,当朝昭熹长公主的驸马,因为战功赫赫,被陛下亲封为一品军侯。”
“原来是驸马爷啊?难怪看上去那么威风……”
马小六啧声一叹,紧接着又问:“对了,刚才我怎么听他叫你琇琇?”
温沉吟不欲与他多废口舌,于是随口敷衍道:“那是我小时候的名字,母亲过世之后,就很少有人叫了。”
“那多可惜啊,琇琇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
马小六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名字背后的忌讳,立马兴致勃勃地建议道:“如果你喜欢,要不以后我也叫你琇琇吧。作为交换,你可以叫我小马驹!我小的时候,身边的人都是这么叫我来着……”
“不必了!”
温沉吟心下厌烦,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你先和我说说,方才你闹那么一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才?”
马小六撇了撇嘴,目光中露出了一丝狡黠:“之前你不是说,今日入宫之后,皇帝就会派人上门吗?既然躲不掉,我就干脆让他们亲眼见见我失心疯的场面,这不比大费唇舌地解释半天更有说服力么?”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抱怨了起来:“不过你也真是的,事先也没和我打声招呼,就忽然端了碗药上来。我这人从小就怕喝药,何况味道还那么苦!那一碗真要喝下去,没病都得被弄出点病来!”
对于他的抱怨,温沉吟并不理会,只是继续问:“那你好端端的为何会呕血?”
“你说这个啊!那就是小爷我的本事了!”
马小六嘿声一笑,快步凑到她身前,将手心一展。
一个轻薄柔软,犹如鱼鳔一样的东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这东西是我自己做的!只要往里面装上一点血,然后藏在舌头底下,关键时候咬破,看上去就像呕血一般。我身在江湖这些年,可是靠它装死,保了不少次命呢……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在他满是得意地解释声中,温沉吟的目光落在了他那张灵动而狡黠的脸上,忽然就有些晃神。
在她的记忆中,这样的表情是很少出现在成年之后的裴瑾脸上的。
虽然她与裴瑾初相识时,对方也在她面前显露过飞扬跳脱、精怪顽皮的那一面,但随着年龄渐长,他很快收敛起了自己的少年心性,成长为性情稳重,举止端方,可以被士兵们信任并依赖的将领。
温沉吟知道,裴瑾向来崇拜自己的父亲,并一直在刻意模仿着他的举动,“虎贲将军”之子的身份和那些压在肩上的责任更是需要他无论面对任何变故,都需要保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
所以即便在面对她这个未过门的妻子时,那些柔软的情谊也总是被他小心翼翼地克制着,像是害怕会唐突了她一般。
那样的裴瑾让她心生崇拜,敬佩不已,但内心深处,真正让她砰然心跳的,却是对方偶尔真情流露,向她展露少年心性的瞬间。
所以她一直记得裴瑾最后一次出征前的那个黄昏,特意来到温府与她告别。
眉目俊朗的青年一身戎装,坐在窗下,姿态如凌霜的松柏一般清冽挺拔。
短短的半个时辰里,他轻声细语地问候了她的近况,然后又向她说起了自己在战场上的种种遭遇。
虽然那些话题都与儿女私情无关,但他看向她的目光里,却是止不住深情、羞赧与温柔。
温沉吟坐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心中只觉得又是甜蜜,又是酸楚。
她有心盼着他能多说一点,能够让她知道分别的那些日子里,对方究竟经历了什么。
可战场上的事听得越多,她就会越清晰的意识到,他们分别的日子已经太久太久,那些让对方或雀跃,或煎熬,或烦恼,或骄傲的时光,她都未能参与其中。
时至离别时,裴瑾却像是再也克制不住满心的思念与悸动,原本已要踏出屋子的脚步忽然顿住,然后转过身来,缓步走到了她身前。
那一刻,随着那道清俊的影子迎面而来,温沉吟心跳如鼓,甚至下意识以为他要拥她入怀。
然而最终,裴瑾却只是低下头,柔声说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一直想要去祁山那边看看那种叫赤睚的小红马,这次原本是想带一只回来送给你的,只可惜时间太紧,最后还是耽误了……如果你愿意,等我下次回来,便陪你一起去看看,好吗?”
“真的吗?”
“嗯……真的。”
在她满是惊喜的反应里,战场上威风凛凛的青年将军嘴角弯起,眼睛里带上了温柔的笑意。然后他像年幼的孩童一样,伸出了自己右手的小指:“你若不放心,我们拉勾为誓,好不好?”
他温柔的注视下,温沉吟很快伸出手,与他勾在了一起,久久未曾分开。
似乎这样简单的触碰,就已经能够表明彼此的心意。
只是如今,手指相扣的温度尤在指尖,但让她满心牵挂着的那个人,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见她神色怔怔,半天没有回应,马小六似乎有些不满。
等了一阵后,他干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你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