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把房门打开,却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伫立在房门前,手臂抬在空中,是一个意欲叩门的姿势。
同在府中住了小半个月,这却是他们第一次私下打照面。
那一刻,温沉吟只觉得心脏漏跳了半拍,过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你找我?”
“是……”
马小六显然也正在经历一场内心的博弈,声音听上去轻轻的。
“什么事?”
“今日是云麾将军的祭日,我想你可能会想去给他上一炷香。”
片刻之后,温沉吟跟在马小六身后,走进了西院的那间屋子。
靠墙的木桌上,已经摆放好了祭祀用的香烛、纸钱和酒水糕点。
最中间的地方,是一个简陋的灵牌,上面用正楷一笔一划的写着“故云麾将军裴公讳瑾府君之神位”。
温沉吟的目光从那座灵牌上轻轻掠过,很快便一脸肃容地按照礼仪,对着那块简陋的灵位上香叩首。
直到仪程结束,她才站起身来,对着马小六的方向微微颔首:“多谢。”
马小六摇了摇头,声音轻轻的:“情势所限,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样,还请你多担待。”
温沉吟看着眼前的灵牌,只觉得千言万语凝在喉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自然知道为了大局的安宁,裴瑾身死之事依旧无法曝光,所以祭祀之礼也只能这般藏着掖着,草草了事。
即便未来有一日,此事能够见于太阳下,但他尸骨无存的情况下,所能拥有的,也不过只是一个空空荡荡的衣冠冢。
像是感受到了她内心的悲呛与酸楚,马小六肩膀微动,似是想要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手臂刚刚抬起,温沉吟却已经自行将泪水擦去,冲着他笑了笑:“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如果你能有瑾哥这样一个哥哥,就实在太好了……”
“是……”
“但你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真的就是你的哥哥。”
对于她的试探,马小六并没有再行掩饰的意思,只是也跟着笑了笑:“你已经猜到了?”
“是,除了这个答案之外,我想不到还有其他解释。只是有几个地方,我始终想不明白……”
“你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件事为何一直不为人所知,而且父亲当初明明已经与我相见,为何也一直未曾认下我,对么?”
在她沉默地注视下,马小六默默拿来了一壶酒。
接下来,在裴瑾的灵牌之前,他借着微醺的醉意,补全了整个故事中温沉吟未曾触及到的部分。
当年虞澜婴求子多年而不得,几乎已经要快放弃了,最终一朝有孕,自然是万般小心,生怕出现一点差池。
为了让她安心养胎,免去京城中各种人际关系的打扰,裴行州刻意保持低调,除了安排了几个可靠的下人精心照顾之外,并未大肆宣扬。
不料裴行州因公务离京的那几日,原本临盆之期还有半月之久的妻子忽然早产,并生下了一对双生子。
待赶回府中,与妻儿见面的那一刻,虞澜婴却先一步遭遇了曹方的误杀。
在那一场混局之中,曹方为求自保,不仅杀光了虞澜婴身边的奶娘与仆从,还从奶娘手中抢走了其中一个尚未断奶的孩子,试图用他做挡箭牌,让裴行州投鼠忌器。
因为这场刺杀来得太过蹊跷,为了防止这个孩子成为更多有心人的目标,裴行州隐瞒了他的身份,只是一路派人暗中查找。
另一边,当曹方带着那个年幼的孩童赶回到家时,面对的却是妻子横死,女儿失踪的惨状。
紧接而至的追杀,让他不得不带着这个年幼的婴儿遁入江湖,一路逃亡。
因为那个孩子实在太小,连牙齿都尚未长出,普通的饭食根本无法喂养。
曹方嫌他碍事,几度想要将他丢弃,但或许是为了保命,又或许是想到了自己年幼的女儿,他终究还是找到了一家马行,靠着母马的奶水,将他养了下来。
也正因如此,那个婴儿成为了那匹母马喂养的第六个孩子,就此有了马小六这个名字。
随着马小六一天天的长大,曹方将自己的功夫一点点交给了他。
最开始,他只是希望她能够在躲避敌人的追踪时有点功夫傍身,不至于拖了自己的后腿,但很快的,马小六表现出来天赋与资质,让他忍不住将一生的绝学倾囊相授,并将他视作了自己的传人。
时至马小六十五岁那年,曹方终于因为一场重病,到了人生的最后时刻。
临死之前,出于某种不安,他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了那个他亲手养大的男孩子。
但不知是担心马小六会因为复仇而惹祸上身,还是他自己也并不清楚幕后之人究竟是谁,直到咽气那一刻,他都没有说出顾正霆的名字。
得知自己身世的马小六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比起自己的身世,他更无法接受这个朝夕相处,在他心中如同他父亲一般的男人竟与自己有杀母之仇。
但是最终,他还是默默收殓了曹方的尸体,将他葬在了远郊的一处树林中。
将曹方的后事处理好后,马小六便打算回到燕国去看看。
他想要亲眼见见自己的父亲和家人。
然而就在他几经磨难,即将踏入燕国的土地时,却在边境处遭遇了一场战乱。
在那场战乱里,他落入了拓跋延所率领的庆军手中。
身在庆军军营的那些日子,马小六每一天都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
有时候,他会作为异动的人形靶,供庆国的兵士们四下追逐着演练箭术,有时候,他又会被当作一只会说话的狗,被扔进围场里,与那些身形巨大的军犬们撕咬缠斗,只为了他们设下的一场赌局。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和他一起被俘进军营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但他却依旧凭着坚强的意志,和对故土家人的渴望,努力的活着。
即便那个时候,比起日复一日的残酷煎熬,死亡或许才是一种解脱。
终于有一天,他在多日水米未沾的情况下,被人扔进了一片斗兽场。
几十只同样饥肠辘辘的猎犬,在见到他的第一瞬就眼露凶光,疯狂的围扑了过来。
亢奋的哄笑声中,他甚至根本来不及思考,就已经和那些烈犬缠斗在了一起。
虽然仗着不错的武学底子和灵活的身手,他接连杀死了好几只烈犬,但虚弱的身体让他的动作很快软了下来。
随着身体越来越沉,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尖锐的犬齿开始在他身上留下一道接一道的伤痕。
最终,当一只足有半人高的黑色烈犬将他重重扑到在地时,他只觉得脑子里狠狠震了震,下意识地也掐住了它的脖子。
在那排满是血腥气的烈齿咬上来之前,他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干净的军帐里。
一个头罩黑纱男人站在窗下,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后来男人告诉他,自己已经观察了他很久,也让人调查过他的身世,知道他只是个在战争中居无定所的流民。
但他欣赏他灵活的身手,和那股子不怕死的狠劲,所以才救下了他,想要留他在身边做事。
为了保命,马小六很快在他身后跪下,表示自己以后一定会誓死效忠。
虽然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见对方的脸,但他心中却一直疑惑着,一个可以将他从庆军手下要走的大人物,为什么说话时却带着燕人的口音。
接下去的时间里,在那个大人物的安排下,马小六陆续接触到了很多形形色色的厉害人物。
他们当中有的擅长易容,有的擅长刺杀,有的擅长媚术……
几番试探后,他终于知道那些人都来自于一个叫青鹞的暗探组织。
而那个组织,是庆国大将拓跋延设立的。
种种奇怪的迹象让马小六越发怀疑起了那个大人物的身份,可是在他将事情弄清之前,又一场战争来临。
趁着局势混乱之际,他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偷偷从军营中溜走。
又历经半个多月的颠沛流离之后,他终于跌跌撞撞地来到了燕国的帝都天启城。
第94章 真相(2)
朝思暮想*的故土真正踩在脚下时,马小六的心情却没有想象中的亲切与亢奋。
眼前的这座都城实在是太恢宏,太繁华了,让他眼花缭乱之余,也不由得心生惶恐。
跟着曹方浪迹江湖的那些日子里,他曾经很多次听人提起过裴行州与裴瑾的名字,也听过无数有关于他们的传闻。
他们一个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一个是整个天启城最耀眼的世家公子。
而他,不过只是一个习惯了在黑暗中东躲西藏的老鼠。
如此巨大的差距下,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又该如何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
满心的犹豫中,他在天启的街头游荡了一日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