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身的伤病和长时间的体力消耗却很快掏空了他最后的力气。
饥肠辘辘之下,他只能溜到了一个包子铺前,想要靠自己的力气,去换一口吃的。
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被当作投包子的窃贼,被店主连打带骂地赶了出来。
一片混乱之中,他被踢到在了大街上,四周都是围观的人群,冲着他指指点点。
但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把店主顺手砸出来的几个包子赶紧塞入口中。
就在他一路挣扎着将那个已经被路人踩得稀烂的包子抓在手里时,一道人影却忽然笼罩在了他的头顶。
紧接着,那人蹲了下来,很温柔地问他:“小兄弟,你怎么了?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那是马小六与裴瑾的第一次见面。
即便他曾经千万次的设想过他们兄弟重逢时的情形,却从未想过会是在这样一个场景。
对方看上去是那么高贵,那么耀眼,配的上人世间一切最美好的词汇。
即便那张脸他曾经在镜子中见过千百次,但眉眼之间那种尊贵又高洁的气度,却是他这辈子也不可能企及的。
自惭形秽之下,他根本没有胆气和对方说话,于是一边庆幸着自己满脸污秽的模样,应该不会引起对方的注意,一边盼着对方能早点走。
但裴瑾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犹豫着离开了之后,很快又折而复返。
紧接着,他叫来了一辆马车,几乎是半强迫地把他带进了裴府。
当天夜里,在他狼吞虎咽地把肚子填饱后,裴瑾特意让人送来了热水,安排他沐浴更衣。
沐浴的过程中,他屏退了所有下人,只是自己静静守在了一旁,口气温和的和他闲聊。
从那些细碎的试探中,马小六知道他已经认出了自己。
那种源自血脉的感应,即便在他尚未看清自己的样貌时,就已经开始对他的身份起疑。
他也知道裴瑾的试探意味着什么。
心细如他,在这短短的接触过程中,已经觉察到了他身上的自卑、怀疑和抗拒。
为了让他放下所有的顾忌,他才会用这样的温和方式,等待着他主动敞开心扉,然后迎来兄弟相认的那一刻。
可即便对方是这样温柔的期待着,他却依旧一路敷衍,给自己编造了一段破绽百出的身世。
甚至是裴行州听到消息,一路急奔而来,满脸动容地站在他面前,想要拥抱他时,他也只是后退了半步,畏畏缩缩地叫了一声“裴将军”。
他知道这样的自己让他的父兄都很失望。
可是当时的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他不知道他们是否真心想要接纳他,也不知道他们的善意和温柔究竟是出于家人间的关怀,还只是同情和怜悯。
他甚至隐隐有点怨恨,为什么都是裴行州的儿子,他和裴瑾的境遇却是如此天差地别,当初厄运来袭时,为什么被仇人抱走的是他而不是哥哥。
何况他心中还一直藏着一个心结,在他最不堪的那些日子里,父亲为什么从来没有找过他,如果不是自己找上门来,对方是不是已经彻底将他忘记了……
因为这样的怨恨和自我怀疑,他对父兄的关爱满是期盼的同时,也尽是警惕和审视。
常年四海漂泊的生涯,更是让他对于自己的归属充满了怀疑。
对于他那满是逃避的反应,裴行州和裴瑾最初都有些愕然。
但是很快的,他们都平静了下来,除了照顾他的身体和精心安排好他的衣食住行外,便再也没有过任何强迫他相认的举动。
在这样的宽容又体贴的态度下,马小六在裴府住了下去。
即便并没有打算与父兄相认,但他还是贪恋着他们的关怀和温情。
只是出于警惕,平日里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自己的屋子里,除了裴氏父子外,从不和任何人打交道。
下人们只当他是裴瑾从街上捡来的一个乡下孩子,心性胆小,也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所以也都对他格外宽容,并不与他为难。
这样安安稳稳地住了一两个月,马小六的身体开始逐渐转好。
在这期间,他对府中的情况也一点点地熟悉了起来。
身为治军之将,裴行州在府的时间并不是很多,即便在家之时,除了来探望他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书房忙碌着。
而裴瑾也并不像他料想的那种富贵公子一般,整日花天酒地,无所事事。
相反的,无论是习武还是念书,他都表现得异常勤奋。
很多时候,马小六从梦中醒来,都能在天色微明的院落里,看到他拿着长剑,矫健挺拔的身姿。
这样的裴瑾让他在满心羡慕的同时,也心生憧憬。
虽然不想承认,可他知道如果有机会,自己也想要成为他那样的人。
怀着因为这样的心情,他时不时会溜到裴瑾所居的屋子周围,去偷偷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然后有一次,他无意间听到了裴氏父子之间的谈话。
从那段谈话中,他知道了一个叫荟英堂的地方,里面有大燕国最好的老师,和最优秀的朝臣子弟。
裴行州有心想要将裴瑾送去荟英堂里学习历练,但裴瑾却因为担心着他独自在府中太过寂寞而心生犹豫。
这番对话让他就此留了心,于是借口在府中住着太闷,开始日日往外跑。
大概是怕管得太紧,让他心生逆反,又或许是出于某种补偿的心情,对于他的行为,无论是裴行州还是裴瑾都没过多干预。
裴瑾甚至在私下里给他塞了很多银子,只盼着他能够玩得尽兴。
在裴氏父子彻底放松警惕后,他根据谈话中的线索,一路摸到了那个地处京郊的小院子。
然而就在他暗中观察好一切,准备溜进去偷师学艺时,却遇到了男扮女装,同样想要混进院子的温沉吟。
与温沉吟相识的那段日子,成了他有记忆以来最快乐的时光。
那是第一次有人没有因为他的出身来历看不起他,还真真切切地和他成为了朋友。
而他的那个朋友,甚至还在花灯节上送了他人生之中的第一份礼物。
那种发自内心的重视和温暖,让他倍感温暖的同时,也不禁怦然心动。
所以当他为了救温沉吟而身负重伤时,他并没有感觉后悔。
只是在想起尚未相认的父兄时,心中才会泛起一些遗憾和愧疚。
索性上天眷顾,他并没有在这样的遗憾和愧疚中死去。
在历经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昏迷状态后,他终于慢慢醒了过来。
裴行州守在他的床前,眼睛通红着,显然已经有好几日不眠不休,但一直对他格外照顾的裴瑾却不见踪影。
后来他才知道,在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为他判了死刑后,裴瑾瞒着所有人私下里为他换了血,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为他换来了一线生机。
得知裴瑾为了救他而命悬一线后,马小六陷入了巨大的震惊和恐慌之中。
他不明白像他这样一个破破烂烂,命若草芥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让对方一命换一命!
巨大的不安中,他只能一边卧床养伤,一边为裴瑾祈祷。
直到听说对方终于因为坚韧的意志和良好的身体底子闯过了鬼门关后,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出于某种深深的歉疚和自责,他一直不敢去光明正大地探望裴瑾,只敢在与裴行州的交谈中,探问与他有关的消息。
等到他终于能下地的那一日,他实在忍不住满心的关切,于是趁着夜深人静,众人都睡下以后,偷偷溜进了裴瑾的房间。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的洒下的浅浅清影。
昔日里威风凌凌的少年安静的躺在床上,脸上毫无血色,就连呼吸都是静悄悄的。
马小六慢慢走了过去,站在床头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就像他曾经受伤的时候,对方所做的那样。
就在他伸出手,想要帮他把被子掖得更紧一点的时候,裴瑾却像是感知到什么一般,慢慢将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马小六禁不住有些慌乱,第一反应甚至是赶紧转身逃走。
但是最终,他还是俯身而下,将身体凑近了些:“你醒了?想要喝点水吗?”
裴瑾摇了摇头,因为虚弱而干裂的嘴唇上却抿出了一丝笑,像是因为看到他安康无恙的模样而心满意足。
马小六的心被那个笑容搅得越发慌乱,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一直困饶于心的问题:“你为何要舍命救我?”
裴瑾还是没有吭声,却慢慢抬起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有些费劲地将他搂进了怀中。
肌肤相触的那一瞬,他只觉得心脏砰砰作响,忽然就听懂了那个无声的答案。
他们是兄弟,是家人,是血脉相连的亲骨肉。
对于他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裴瑾一直都看在眼里,也一直都满怀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