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比起端方持正的裴瑾,行迹浪荡的马小六和当年那个鬼马精灵的小豆子有更多的相似之处,甚至一颦一笑之间,时常都能让她看到故人的影子,但是这个念头实在是太荒唐了,荒唐到她很快便否决掉了自己的猜想。
当年小豆子重伤中毒之后,是被裴行州带回府中施救的。
伤愈之后,他便恢复了裴瑾的身份,重新回到了荟英堂。
如果小豆子不是裴瑾,而是眼前的马小六,以裴行州身份地位,如何会拼着大损功力,甚至危及性命的风险,对他进行施救?
若是中间真的有什么误会,以裴家父子的品行,又如何会一直不和她解释清楚?
眼前的这盏小马灯,的的确确就是那年的花灯节上,她亲手送给小豆子的礼物。
她至今还记得对方收到礼物后,那双眼放光,爱不释手的样子。
以裴瑾对她的情谊,既然甘冒忤逆君上的风险,也要求她为妻,那这份礼物他一定会好好收着,倍加珍惜。
可如今它又为何会出现在马小六的房中?
见到那盏小马灯的那一刻,马小六似乎也被惊到了,嘴唇微微嗡动着,似是有些不知所措。
但在温沉吟凌厉的逼视下,他最终深深叹了一口气:“温小姐误会了,这盏小马灯不是我的。对它有所牵挂的,也另有其人……”
“那它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如果我说这是云麾将军托付于我,让我代为保管的,你信吗?”
“……”
听他终于承认曾于裴瑾见过面,温沉吟不禁心下狂喜。
但下一刻,层层疑虑却再次涌上心头:“你与他非亲非故,他为何要托付于你?”
在她急切地追问声中,马小六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苦笑。
当初在庆军的猎场上被人救下之后,他一度觉得大概是天降大运,才会遇到这样的贵人,捡回了一条命。
可是很快的,救下他的那名贵人消失了,他却被扔到了一个名叫“青鹞”的组织里,开始学习刺探、乔装、暗杀之类的事务。
在此期间,他也很快觉察到,青鹞明面上是听命于庆国军方,但其中的很多人,却另有其主,暗中受到另外一股势力的调动。
他始终不知道救下他的人究竟是何身份,也不知道他将自己送入青鹞究竟是何目的,于是只能低调小心地一直按照对方的安排苟活着,偶尔完成一些不知究竟是什么人交代下来的任务。
在此期间,他认识了柳行云,并与她成为了可以性命相托的朋友。
但即便从她那里,他也没能弄清那名贵人的身份。
涧云峡之战后不久,他接到任务,打扮成了小厮的模样,被人带到了一处秘密的宅院里。
进屋之后,他才骤然惊觉,坐在上首处的,赫然便是当年在燕国帝都街头将他救下的那名少年。
如今他已经是令庆军谈之变色的云麾将军,即便已然失手被擒,成为了阶下囚,却依旧如松如柏,脊背不弯,带着一副让人不敢逼视的气势。
心惊之下,他害怕对方认出了自己,于是赶紧将头低下,将自己藏在烛火照不到的地方。
大概是裴瑾的神情太过镇定,气势也过于凌冽,被派来与他谈判的说客原本已经准备好花言巧语一时间都不敢轻易说出口。
许久之后,大概是觉得不能再继续这样耽误下去了,那说客才战战兢兢地起身,主动陪起了笑脸:“云麾将军,燕、庆两国之间虽然时有纷争,但对于您和您的父亲,我们却一直心存敬仰……我朝陛下向来看中人才,若是裴小将军愿意投诚,陛下也定会以诚相待的……”
“以诚相待?”
一直端坐着的青年将军像是听到了天大了笑话一般,迅速打断了他:“贵国陛下打算如何以诚相待?”
见他似是愿意商量,那说客不由得精神一阵,语速也快了起来:“云麾将军出身高贵,钱财权势想来都不会放在心上。只是您的父亲一心为国,战功无数,却时时被燕王所猜忌,此中种种陛下也难免替将军一家抱屈……云麾将军若肯归顺我庆国,除了职位俸禄不变之外,陛下还有意将自己最心爱的安阳公主许配给将军。这样一来,将军成为我庆国驸马,便也不会再有任何后顾之忧了!”
听他提到婚嫁一事,远站在暗处的马小六心下一跳。
而听完了这份条件的裴瑾却像是陷入了沉思:“若是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感兴趣呢?”
那说客似是早有准备,立马笑了起来:“云麾将军是个聪明人,所以一定很清楚,涧云峡一战,你父子二人不尊君命,擅自行动,究竟意味着什么。燕国皇帝原本就对你裴家上下心存不满,如今你既已落入了我们手中,燕国那边便不会再有你的消息,此后只要我方借着将军之名打下两场胜仗,你叛与不叛,又有何区别呢?”
“那倒也是……”
裴瑾轻声哼笑着,口气却流露出了明显地嘲讽之意:“阁下这番说辞,句句直切要害,对我燕国的军情朝政更是了若指掌,想来背后必有高人指点。既是如此,你也不用在这里白费唇舌了,不如请那位高人直接现身,来与我说说投诚叛国之后,究竟会有怎样的好处?”
那说客没想到他反应如此敏锐,一时间瞠目结舌地愣在了那里。
裴瑾却也不再理他,只是抬眼看向了军帐入口处:“此刻更深露重,阁下又何必如宵小之徒一直躲在帐外。难道是觉得自己实在见不得人么?”
话音刚落,军帐的门帘已经被掀开。
光影交错之间,一道高大的人影落入了马小六的眼帘。
这是当初将他救下的贵人第一次在他眼前显露真身。
也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了对方的真实身份,是燕国的一品军侯顾正霆。
接下来的日子里,在对方的安排下,他开始一次次在裴瑾身边出现,一点点的观察他、了解他、模仿他。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清楚的知道了顾正霆之所以会救下来,只是因为他长着一张和裴瑾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所以他将自己培养成为一枚棋子,方便在有需要的时候取而代之。
随着接触的日渐增多,马小六开始对裴瑾心存好奇的同时,也很快萌生了敬仰之情。
因为曾经的遭遇,他不止一次见识过庆军的暴虐与残忍。
可是每每听到“云麾将军”这个名字,他们却总会咬牙切齿,心生顾忌。
所以他想,那个叫裴瑾的小将军,一定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因为这份敬仰,在他收到命令,即将离开庆国去往大燕的那一天,他找了个机会,特意去见了裴瑾。
那个时候,年轻的小将军已经被限制了自由,不再有机会与外人接触。
但或许是打算先礼后兵,又或许是还打算在温情脉脉的假象下继续与他谈条件,庆国军方暂时并没有对他施以刑法。
所以相见之时,对方依旧是如平日里那般高贵端方,凌然不可犯的模样。
因为内心深处的敬畏,进入裴瑾的房间后,他不敢造次,只是满心忐忑地在角落里站着。
他不知道对方会怎么看待自己,也不知道对方会如何揣测他的动机。
某个时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对他的种种模仿与观察,是对对方的一种亵渎。
然而端坐着的小将军在仔细打量了他一阵后,却慢慢笑了起来。
然后他冲他点了点头,主动打了个招呼:“既然来了,要不就一起喝杯酒?”
对方的温和态度让他如释重负,很快就把带来的酒菜放下,恭恭敬敬地给对方到了一杯酒。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相对而坐,在沉默中喝完了酒壶里的酒。
好几次他抬起眼睛,与对方四目相对时,会隐隐产生一种在照镜子的错觉。
等到一壶酒喝完,他没有了再继续呆下去的理由,于是慢慢站起身来,想要离开。
然而临走之前,裴瑾的声音却再次响起:“多谢你啊小兄弟!我已经很久没有喝到这么好的酒了。”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心中大恸,抱着酒壶的手,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即便前路未明,但他却已经能够预见,在他离开之后,等待对方的将会是什么。
所以最终,他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慢慢把身体转了回来,压低了声音:“云麾将军,眼下一别,以后只怕是很难有再见面的机会了。你若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可以告诉我。我虽然身份卑微,但只要能做到,定会尽力帮你完成……”
话刚说出口,他却已经开始后悔了。
以他如今的身份,对方没有口出恶言,训斥嘲讽,反而与他同室而坐,喝上一杯酒,已经是给他天大面子。
更何况,他顶着与对方如此相似的一张脸,时不时地在他周围转悠,究竟打的是什么注意,对方又怎么会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