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宁王如何咒骂,萧远委实没功夫理他,这会萧远正在陛下寝宫里。
陛下头发已经全白了,佝偻着背坐在床榻上,苍老得不成样子。
其实陛下今年还不到四十岁,每日却只吃得下一碗饭,还不如他的嫡母张太后吃得多。
杨祐呈来汤药,从前值守陛下寝宫的人都被萧远换成了自己人。
陛下没好气地推开汤药,瞪着萧远:“朕问你,二郎那边,你打算如何处置?”
萧远眉眼淡漠:“一个逆贼,自有国法处置。陛下保重身子,若无事,臣就告退了。”
陛下咬牙冷笑起来:“朕听闻你要娶一介太医之女。怎么,你都自甘堕落到这种地步了?”
萧远猝然抬眼,森冷眼瞳直直盯着陛下浑浊的眼睛。
他视线落下的瞬间,陛下手指一颤,连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小心压抑着。
两旁禁军察觉主子不悦,也都怒目圆睁,齐刷刷按着佩刀直视陛下。
萧远眼里燃着明明灭灭的怒火,他心里有两个人不能碰,一个是阿娘,另一个便是孟薇!
第56章 他的妻子
他若不是顾及孟薇,想要她穿上大红喜服,想给她最风光的大婚仪式,今日陛下尸骨早都臭了。
萧远啧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是啊,臣要娶妻了,她不嫌弃臣从前自甘堕落,臣铭感五内,除了倾尽所有待她好,委实不知还能如何报答她。”
外面阳光照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淡淡的金光,萧远逆着日光,挥手命禁军把刀收起来。
他幽幽道:“幸亏陛下曾遣臣去礼部,叫臣知道丧仪礼制之繁琐。陛下切莫在臣大婚之前‘不慎’气绝,害臣的新妇不能穿上鲜艳嫁衣,臣痛心疾首,难保不会一时昏头,将陛下的尸骨扬了。”
扔下话,萧远一拂袖袍抬脚往外走去,懒得再同他多言。
左右禁军恭送萧远离开,等他走了,复而又将陛下的寝宫牢牢看守起来,没有萧远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
阳光照不进的幽暗床榻,陛下颤着手冷汗涔涔。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当年他亲手废黜储位的儿子,竟长成了让他胆寒至此的模样。
今日他甚至不敢直视儿子的眼睛。
陛下的惧意,萧远全都看在眼里,幼时他以为陛下废黜他是因他不够聪颖乖巧,如今才懂得那是对他的忌惮。
陛下太害怕了,怕他会不顾一切地报杀母之仇了。
萧远行至廊檐下,讽刺地扯了扯唇角。什么父子之道,天性也,原来是君君臣臣,权术也,皇家哪来的父子亲情。
他刚要迈下石阶时。
“你站住!”廊檐下,贺皇后冲出来,一双涂了蔻丹的手紧紧抓住萧远的衣袖。
贺皇后一双眼睛泛红,淬了毒似地瞪着他问:“太子呢?我儿呢!”
萧远皱眉,似乎才想起还有这件小事没解决。
这时一直侍奉他左右的陈牧递了个眼色给禁军,禁军们箭步冲上去,从前凤目含威高高在上的贺皇后便被架起来强行拖开。
萧远拍了拍衣袖,弹走不存在的灰尘,命令陈牧:“你带几个人,把那东西抬过来还她。”
听见“抬过来”三个字,贺皇后霎时心凉了半截,整个人剧烈颤抖:“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好好的,你要他们抬什么过来?我不看,我不看……”
皇宫明黄的琉璃瓦被阳光照射成刺眼的金色,萧远踏着青砖向外走,懒得理睬贺氏的惊惶。
他行至龙壁时,与陈牧等人抬回来的东西擦肩而过,眼皮也没抬一下。
其实那东西是个半人高的绛色坛子,坛口用蜡密封起来,叫人猜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可等到陈牧把坛子送到贺皇后面前,坛口揭开来,宫人纷纷掩鼻躲避那股钻入鼻腔的腐臭味。
贺皇后往坛口里看了一眼,当即脸色惨白跌坐在地,哭喊:“头呢?我儿的头呢!”
凄厉的哀嚎穿过宫道,惊飞停在树梢的鸟儿,就连走出去很远的萧远也听见了。
萧远唇角噙着冷笑。
头?
他倒想问问他们,乌云霓的尸骨呢?
拜陛下和太子所赐,时至今日他也未曾寻到乌云霓尸骨,所以他只好砍下太子头颅,放在寺庙祭奠乌云霓。
嚎什么呢?剩下的东西不是带回来还给他们了吗?
母亲的仇,他的仇,乌云霓的仇,他要他们一一偿还!
萧远背负血仇,踏着仇人的尸骨杀得整个皇宫被血色侵染,却将他那位宝贝的小姑娘牢牢护在血腥之外。
此时的孟府,阳光斜斜洒入窗棂。
孟薇指着案几上的几本聘礼册子说:“卢大人,这些都不要,请你回禀殿下,聘礼切勿铺张,再说我家也用不着这么多东西。”
两天前,萧远再次被封为太子,礼部一干人等过来孟府筹备大婚事宜。
眼见这位未来的太子妃生得明艳照人,却很不好对付,礼部侍郎卢学义为难地看向孟士衡和冯氏:“孟公,孟夫人,这些聘礼是太子的心意,这……这不要,恐怕不好吧?”
冯氏露出笑容:“卢大人就依我女儿的意思办吧。聘礼有那么几样讨个彩头就成,殿下待我女儿的心意,我们为人父母的都看在眼里,只要他们过得好,我夫妻二人不讲究这些。”
见孟士衡也笑着点了点头,卢学义只得将孟薇执意不要的聘礼名目都用朱笔圈起来。
等事情处理完,孟薇把礼部的人都送出去了,太阳也快落山了。
要过目的册子太多,孟薇眼睛都看花了,回头才发现冯氏不在。
她起身出去寻,才看见阿娘在廊下偷偷抹眼泪。
孟薇赶紧上前挽着冯氏胳膊,软声道:“阿娘怎么又哭了?女儿还会回来看你们的,要是你们想我了,也可以去东宫看我嘛,我都和殿下说好了的。”
冯氏红着眼圈道:“傻孩子,阿娘不是担心这个。阿娘是看见今日来的都是一品要员,再想起你阿耶的官职才五品,将来你万一在宫里受人欺负,我们都没法给你撑腰,还不晓得去哪里替你讨回公道。”
她心里越发难受,又道:“当初我刚嫁来孟家时,你祖母就爱摆婆婆的架子欺负我,好在你阿耶是个会心疼人的。可皇家又不是咱们这样的寻常百姓家,万一贺皇后拿架子欺负你,便是殿下有心护着,也不敢逾越皇权反抗嫡母。”
母女两个说着贴心话,此时孟薇和冯氏还不知道,贺皇后的近况已是不大好了。
直到金秋八月,桂花缀满枝头,孟薇出阁的吉时到了。
萧远已是实际执掌皇权的太子,迎亲的队伍自然要从宫里出发。他跪在母亲的牌位前,从前因着母亲的庇护得到储位,如今他靠自己再次拿回它。
黄天在上,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让陛下仅凭偏爱哪个儿子或妃子就废掉他。
明德殿内,气氛十分压抑,萧远跪拜了母亲,又躬身拜了拜苍老的陛下。
今日因他大婚,终日以“养病”为名囚于后殿的陛下,终于和大臣们见上一面。
宫里到处是萧远的人,陛下自知式微,竟也扯出几分慈祥的笑容,言语温和地对萧远说:“都要娶妻的人了,怎么不唤我一声父亲?我好像很少听你称我为父亲,你这孩子,像是带着刺,总也不讨喜,不像你大哥和二哥的性子。他们像我,你更像你母亲。”
男主抬眸,看向陛下的目光里含着冷笑。
这算什么?被他手中权力唤回的父子亲情吗?
幼时奢望的父爱,居然以这样讽刺的方式摆在他面前。萧远觉得荒谬至极,原来,权力竟能让这个赋予他骨血的歹毒男人披上慈爱的画皮?
呵,真可笑!
于是萧远也真的笑出声来:“讨喜?臣幼年册皇太子大典时,陛下对臣说,从今往后你我只有君臣,再无父子。陛下忘了吗?这不是陛下想要的?”
不必再受皇权桎梏,也没了随时会被陛下诛杀的威胁,萧远再也无法平静地面对眼前这个名为他血缘生父的男人。
这人手里沾满他阿娘的血!阿娘是那样温柔的人,他和阿娘到底做错了什么!陛下为什么要杀他阿娘!
陛下踩着他和阿娘的血泪,如今却轻飘飘说,他们不讨喜!
萧远眼底喷涌着恨意,要不是怕孟薇觉得他疯了,他恨不能现在就手刃了仇人。
负责大婚典礼的官员们,目光在盛怒的萧远与强作镇定的陛下之间飞快游移,他们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触怒萧远。
这样下去只怕真要出事,陈牧硬着头皮上前一步,禀告萧远:“太子殿下,吉时已到,太子妃还等着殿下呢。”
提起孟薇,萧远面上愠怒才缓和了些。他瞥一眼面色灰败的陛下,一拂衣袖,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大殿。
八月是桂树的盛花期,整个京城像是沁入桂花蜜里一样香甜。通往孟家的路上,四处挂着喜庆的大红绸缎,教坊司的鼓乐声中,穿着龙凤吉服的孟薇手执团扇,萧远扶着她手臂引她迈出孟家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