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瓘就说了这么句话,却让何以忧的心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但他并未多言,只是默默将目光停留在那枚玉佩上。
她终于还是认出他了。
“如今已经有人对你的身份起疑,若是继续留在天子脚下,只怕会对你不利。”薛瓘望向窗外被秋风吹落的树叶,眸光深远悠长,喜忧莫辩,“她不希望你再因她而涉险,只愿君远离尘世纷扰,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心无挂碍方得自在。”
等他回过头来时,便见何以忧仍是一动不动。
看不透他此时的心境,薛瓘也没有过多去探究,起身最后看了眼那枚玉佩,默默留下这句话:“若有朝一日何兄有所求,凭此信物,公主府定竭力相助。”
说罢,他便不再多留,转身踏出了房门。
他言尽于此,接下来如何抉择全看何以忧自己。
屋内徒留何以忧一人站在原地,独自望着桌上的那块羊脂白玉,迟迟都没有伸手去碰。
十年的时间,终究如梦一场。
是去是留又怎由得他,不管在这里停留多久,终究是不会有结果的。
秋风起,落叶归。
第62章 永徽年间(四)
天高云阔,长风万里送秋雁。
在那城楼之上,李仪静立于此遥望城门外的一人一马,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最为特殊。
只见那人牵着马远离行人后,便纵身一跃骑上马背,似乎是察觉到身后有人在看他,他勒住缰绳停在了原地。
在李仪的注视之下,他缓缓将手伸向了戴在脸上的面具。
随着面具的摘落,他也回过头来,即使距离较远,李仪也能看见,那果然是她印象中的冷峻面容,一如初见。
只是现在的他更为成熟,历经了岁月的沧桑。
两眼相望,刹那便是永恒。
可惜她看不见他眼中是何神色,也庆幸他看不见她眼中的悸动。
片刻之后,那人回过身不再停留,策马扬鞭向前方疾驰而去,最后留在李仪眼中的是风沙下那道渐行渐远的孤影。
从此一别两宽,天涯陌路。
而在她身后不远处,是另一人长身玉立,手里还拿着一件纯白绒毛大氅,静静望着她孤寂落寞的身影。
她与那人短暂的重逢,他都看在眼里。
她的心绪定然是极为复杂,谈不上悲伤也谈不上喜悦,是以他便没有过去打扰她为那人送别。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收敛目光缓缓转过身来,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那双桃花眼中霎时荡开了笑容,原本的郁结都烟消云散。
“你怎么来了?”
李仪脚步轻快地向他走来,薛瓘便将手里的绒毛大氅披在她肩上,还轻轻拂了拂她额前那被风吹乱的发丝,“还不是怕你冻坏了身体,到时候又怨我没有照顾好你。”
“嘁——”李仪不以为然哼笑一声,还抬手拍了拍他的胸脯,“本公主还用得着你担心?”
而薛瓘顺势就握住了她的手,果然是一片冰凉。
他也不管那么多,直接就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用自身的体温给她暖手。
感受着他掌心的温热,李仪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在这萧瑟秋风里,眼前之人是她唯一的温暖。
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张口问道:“对了,绪儿呢?”
薛绪,是她和薛瓘的第二个孩子,在今年二月出生,由薛怀昱夫妇为其取名为“绪”。
长子薛顗一直养在公主府,还时不时的进宫与太子李忠相伴,随着次子的出生,薛怀昱夫妇是好话说尽,李仪才准许乳娘偶尔带薛绪回薛家小住。
“还在薛府,过会儿便去接他。”薛瓘牵着李仪转身往城楼下走去,看着朱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忽然有一支巡逻队路经此地,为首之人看见薛瓘两人遂走上前拱手参拜,“属下见过中郎将,见过城阳长公主!”
薛瓘并未多言,只微微颔首以示回礼。
巡逻队随之离去,李仪看着他们的身影不解道:“今日这城中似乎是加强了防卫?”
薛瓘将李仪扶上马车后毋庸置疑地回道:“确实,毕竟天子震怒,在这紧要关口,绝不允许京中再有叛贼混入。”
想起近日发生的事,李仪也只能叹息。
她的六叔也就是荆王李元景,在封地拥兵自重意图谋反,被人截获了与李妍夫妇来往的密信,当即就告到了李治面前。除此之外,还有李仪的七姐巴陵公主及其夫婿柴令武也参与了进来,企图发动政变拥立李元景为帝。
李治命舅父长孙无忌审查此案,顺便将三哥吴王李恪也牵扯了进来,皆以谋反罪等候处决。
李元景等人意图谋反倒是罪证确凿,至于吴王李恪究竟有没有参与,这对李治来说根本不重要,他只管借长孙无忌之手,将这些能威胁到他的势力尽数铲除。
争权夺利就是这般残忍,连兄弟手足也不能放过。
其他人都已经获罪入狱,李妍则是被囚禁在公主府,她与驸马房遗爱皆是主谋,只怕是难逃一死。
这是让李仪万万没有想到的,李妍怎么会和房遗爱一起谋反?
自己的哥哥当皇帝,她好歹是位长公主,如若是六叔李元景当了皇帝,她哪里还能有公主的尊荣?
看来这也许并非她的本意。
薛瓘去了薛府接孩子回公主府,李仪则是去了不同方向的高阳长公主府,到底是姐妹一场,李仪还是想去看看她。
高阳长公主府前守卫森严,门前的街道上更是没有任何来往的行人,李仪一靠近便被守卫横刀阻拦,并且冷着脸警告道:“圣人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出高阳长公主府!违者同罪论处!”
看着横在面前的利刃,绿枝赶忙护着李仪往后退,“公主小心,切莫被伤着!”
说罢,她还害怕地看了眼铁面无私的守卫。
李仪拍了拍绿枝的手以示安抚,随后从怀里拿出一块金色令牌,举到守卫面前不慌不忙地开口道:“我奉圣人之命,前来探望高阳长公主,尔等岂敢阻拦?”
李治原本不许任何人探视,李仪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求来这块令牌。
守卫见此先是互相看了一眼,紧接着便收起手中的刀刃,给李仪两人让出了一条道,“长公主请。”
李仪也不再停留,大步踏进了公主府。
一眼望去,昔日在府内侍奉的下人都已不见,庭院无人打扫,到处落满了枯黄的树叶,随风而飘零。
穿过重重守卫,李仪终于来到了李妍的院前。
落叶纷飞,伊人独坐树下,静看天空云卷云舒,萧瑟秋风中偶尔还有几只南飞的大雁。
看见李仪到来,她也没有丝毫意外之色,淡然如水处变不惊,甚至都坐在树下未曾起身,任由飘零的枯叶落在她的衣袂裙裾。
“此番谋逆之罪,是你有意为之?”
李仪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她不信李妍会看不清当今的局势,虽然新帝才即位不久,但是有舅父长孙无忌的扶持,帝位又怎可轻易撼动?
不管是荆王李元景,还是吴王李恪,在皇族的身份地位都远不如李治。
李妍没说话,也不否认,意思已经很明了,李仪在她身旁蹲下皱着眉又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谋逆乃是死罪,谁也护不了你。”
“为什么?当然是要拉他一起下地狱了。”李妍悠然自得地说出这番话,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是在那双眼眸中逐渐透露出浓浓恨意,“我要他一个人的命还不够,我要他整个家族都就此没落,谁也别想好过。”
她突然转过头来,眼中含笑,却是那种近乎癫狂的笑容,“这几年我忍辱负重,假装与他修好,对他百般顺从,为的就是让他连同家族从云端狠狠跌落深渊,再也不得重见光明!”
他的族人虽并未参与谋反,但也会受其牵连,除了死罪以外,不是贬谪就是流放。
在李仪震惊的眼神下,她又恢复了平静如水的姿态,缓缓伸手捡起飘落在裙边的一片枫叶,“我知道帝王最是无情,所以绝对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他。”
李仪甚是不解,抓住她的手腕质问道:“他怎么值得你将自己也搭进去?”
她手中的枫叶并未因此掉落,反而被她握得更牢,并且歪着头淡然一笑,“我已达成所愿,有何不值?”
在她眼中,李仪看到了释然。
原来她当初所说谁是执棋人还不一定,竟是在这里等着,估计她已筹谋多时,只为今日。
李仪放开了她的手,一边摇着头一边站起身,她不能理解李妍的做法,但也没有资格指责,因为她终究是没有经历过李妍的苦难。
她并没有替李妍求情的打算,因为她知道李妍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既然这是她的选择,那么旁人只能尊重。
李妍将那片枫叶捏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忽有一阵秋风袭来,她随之松开了手,枫叶便被秋风卷起飘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