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仪,虽然说‘话糙理不糙’,但你这话也太糙了些。”
李羡意俯下身,亲手用戴着玉扳指的指节替她将眼泪抹净,“周大人,你的前夫已经死了,现在你是个寡妇,你既不用为他洗衣做饭,也不用冷脸洗亵裤。
现在你二婚了,我们琴瑟和鸣,夫妻敦伦,你便是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我也只会说‘吾妻骂得甚好’!”
李羡意此时已然与周思仪鼻尖相抵,周思仪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每一撮小绒毛,和氤氲的水汽顺着腰腹上整齐的肌肉滑入绸裤当中。
周思仪轻轻张口道,“圣人,我觉得我们俩这样有一点暧昧了。”
李羡意瞬时直起身,后退几步,周思仪心中了然,对啊,他最怕男人非礼他。
周思仪瞬时起了劲儿,她起身后,叉着腰便道,“圣人,你当真要和臣同浴吗,臣在信州和裴大人呆久了,万一染上些裴大人的不良嗜好可怎么办?”
“周大人本来身体就差,要是湿着回去恐怕又要大病一场,”说罢李羡意便重新将圆领袍衫披上,“朕没心情和你一起洗澡。”
说罢李羡意招了招手,便有小内侍上前,将一身宝蓝色的螭纹衣裳放在浴池旁的小凭几上。
周思仪将那翻领胡服拉起来往李羡意身上比划了比划,“圣人,这分明是你的衣裳,你高上臣这么多,我穿上去肯定像小孩儿偷穿了大人的衣裳一般。”
“那如何,朕替你去太监房中为你寻一件,再告诉全天下人,周大人差事办得不好,所有朕将周大人给阉了,”李羡意嫌弃地看了一眼周思仪,“有得穿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
周思仪正拿着那宝蓝衫子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办时,李羡意看清了周思仪眼中的犹豫,总算是挪动了步子,“周大人放心,这里不会有小宫女贪图你的美貌,偷窥你沐浴的。”
周思仪见四下无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将湿了的衣裳脱掉,又将裹胸的绢布取下,放在薰笼上,这绢纱轻薄,待她洗完想来也干了。
温热的泉水将周思仪满身的泥污和秽物洗净,她趴在李羡意的玉枕上,思绪纷飞。
当李羡意与她鼻尖相抵、唤“吾妻骂得甚好’的电光火石之间,她竟真的分不清他们二人究竟是上下有别的臣属,还是两世重逢的爱侣。
周思仪轻抚着自己胸口因长期缠绢布而留下的勒痕,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去肖想圣人。
——
李羡意是马背羽箭上打天下打来的皇帝,耳力极佳,一丝风声都不能漏下。
周思仪脱下粘水的衣衫、撩水将透白的肌肤洗净、轻浅又灼热的呼气声,他全都听得一清二楚,防若他也在那汤池一般。
周卿他在洗澡。
是的,他的周卿正和他共浴同一汪泉眼。
什么军务冗杂、什么案牍文书,他通通都抛到脑后,此时此刻只有那只喜欢拔龙须、拨龙麟的游水倔驴。
“嗯,这奏折可真奏折啊!”
“圣人,你将奏折拿反了。”
观礼看了看正在咯咯傻乐的李羡意,虽不明白他在傻乐些什么,他还是开口道,“圣人,太后娘娘那边派人来问话,说今日太液池中发生的事,圣人愿如何处理?”
“人命关天,周思仪情急之下这才跳湖救人,母后若是罚他,朕就只能忤逆她了,”李羡意将手中的奏折重新抛回到桌案上,“反正也不差这一次。”
观礼沉默半响,“太后娘娘她压根没提过周大人……”
观礼扫了扫拂尘,还是将那副挂在床头的画取下,“圣人,太后娘娘是问这画中的姑娘该怎么办。”
李羡意的手指轻轻扫过画中人的杏眼桃腮芙颊,欲啼半啼的妆面。
“观礼,你觉着这画画得是谁?”
“自然是太学博士薛伦的女儿薛书宁,这底下有落款啊。”
观礼就差把圣人你不识字吗写在了脸上。
李羡意却骤然将脸色沉了下去,似乎是在讲一个遥远的传说,又似是在劝慰着他自己。
“昔年汉元帝命宫中画师为美人作画,王昭君貌美,却被画师毛延寿画成了无盐丑妇,自始昭君出塞,五弦琵琶弹尽胡塞幽怨。”
“汉元帝怪罪画师,让自己错过美人,砍了那名叫毛延寿的画师,你说汉元帝是不是昏君?”
观礼却不知这与这幅画究竟有什么关系,他只答道,“汉元帝贪图美色、又喜怒无常,自然是昏君。”
“可我今日和汉元帝一般昏庸,想砍了这画的丹青手,”李羡意眼睛通红地瞪着那浴室的里间,“这丹青手,让入眼平生未曾有的君王,变成了他靴下的色鬼。”
观礼正不解其意间,李羡意已然将这画拿起,撕得粉碎,又将纸屑丢进博山香炉中。
观礼奇怪,圣人是如此喜欢这画,每日都要看上许久,为何如今却要烧了,“圣人,是觉得薛家姑娘长得不好看?”
“她很美,是全城人见了都会动容的大美人。”
“那为何圣人……”
李羡意吐出一口闷气,“可惜她和她表哥到底还是两个人,长得无论再像都是两个人。”
观礼还在琢磨过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叫见李羡意已然躺倒在了壶门榻上。
“我今日太困了,要赶紧做一个梦,哪怕是再要紧的事都不要将我喊起来。”
观礼虽不解李羡意究竟是何意,还是将寝殿中的灯伦吹灭,又替他将帘幕放下。
李羡意在壶门榻上辗转难眠,他看着明黄床帐上攒金绣银的五爪金龙,连龙的每一枚鳞片都绣得栩栩如生。
“周思仪,上次一次我在九重山上抱怨,我梦到许多无关紧要的人,可就是梦不到你。”
李羡意长叹一口气,“你不入我的梦则矣,怎么一入,就是春梦啊。”
第32章 啼鹦鹉
周思仪拖着长长地袍子从浴间内出来时,殿内又再次陷入了持久的黑暗。
周思仪正要开口唤人,却被观礼制止,又带去了外殿道,“圣人已然睡了,周大人快走吧。”
“等一下观少监,”周思仪拉住观礼试探地询问道,“臣想问问,臣的表妹,圣人是如何打算的?”
观礼轻扫了扫拂尘,“老奴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但我想劝周大人一句,平日里除了关心阿爷、关心阿姐、关心表妹之外,最重要的是——多关心关心大人自己身上的事。”
周思仪愣了片刻,没体会到这老奸巨猾的观少监,话里话外究竟是何意,“观少监,我想圣人并未因此事迁怒于我。”
“圣人如今是未迁怒于大人,大人知道,大梁如今这样多的文武大臣往含元殿下一站,密密匝匝地跟墙根里乱窜的老鼠一般,就算不小心踩死一只,又有谁能发现呢?”
观礼这话说得毛骨悚然,将周思仪吓了个趔趄,“观少监这是何意?”
“老奴是想提醒大人一句,我知道大人读圣贤书、要明德明理,要养浩然之气,要做这天底下最正直的臣子,”观礼笑得颇有几分深意,“但有时候,做一做佞幸之臣,凡事都顺着圣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观少监,下官还是没想明白……”
观礼望着心中满是疑窦的周思仪,圣人英明一世,怎么偏偏喜欢上了这个嘴巴是直的、脑子是直的、脊梁更是直得谁都掰不弯的人。
观礼报了一丝“毕竟我可是从小看着圣人长大”的心思道,“周大人,你到底从前是隐太子党羽的官员,起初知道你和圣人的事,我是千不明白万不同意,后来想想圣人都不急,我有什么好急的。”
“周大人,这种事你要是没有什么经验,可以多去问问裴大人,”观礼想了想宫中太监的龌龊事,还是忍不住提醒他道,“屎这种不干不净的东西最好还是不要出现在圣人面前,你说是吧。”
周思仪将大梁官场上下的人际关系都想了一遍,总算明白了,观少监这是以屎为喻,让她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万一哪一天捅了篓子,便如在圣人面前排便。
即便一时不被发现,但只要是屎就终究会有臭到圣人的那一天。
观少监不愧是跟在圣人身边几十年的老太监,连以粗话作比,都如此得富有哲理。
她周思仪什么时候也能如观少监一般运筹帷幄于大梁的宦海沉浮之中就好了!
周思仪老泪纵横,“观少监,下官明白了,多谢少监大人提点。”
周思仪告退后,观礼望了望周思仪的后背,他想起了宫中大小便失禁的龙阳太监,不由得为周大人的屁股默哀。
——
周思仪才坐上那回府的马车,便见一个秀丽的倩影从车帘外钻了进来,与她并排坐下。
周思仪见薛书宁脸色如常,还是仔仔细细地瞧着,“呛了这么多水,如今可都吐出来了吗,还难受不?”
“太后的御医手艺极好,我扎完针后,如今已然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