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归无计
沈不寒的唇是温热又柔软的,他的声带以温和又期盼的频率震颤着,一下一下地牵动着李琅月的心跳。
这让李琅月真实地感觉到,她不是山野孤魂,她还真切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眼前之人,也不是无常鬼,却将他引过苦海,渡向新生。
一遍两遍许多遍……就算他教了那么多遍,她还是不会说话也没关系。
李琅月第一次感受到,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人不会嫌弃她愚笨不堪,不会厌恶她一无是处,愿意不厌其烦地对她温柔以待。
“我……我是……李琅月……”
她不是谢离,她是李琅月。
在经过千万次失败后,李琅月终于能够道出这个象征着她新生的名字。
“阿月……阿月你说话了!你终于说话了!”沈不寒喜极而泣。
李琅月的手还停在沈不寒的唇上,她的指尖缓缓向上,在沈不寒的眼角触到了温热的湿意。
原来在她重新会说话的时候,会有人比她自己更高兴。
他的泪水是高兴的,是激动的,与她过去常见的满含痛苦与愤恨的泪水截然不同。
“我……是……李琅月,你……是……沈不寒……”
谢离已经死了,作为李琅月,她能念出的第一个人名是自己的名字,第二个人名——是沈不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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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李琅月……你是沈不寒……我是你的妻子,你是我的夫君……”
李琅月上前紧紧地环住沈不寒的脖子,“怀……怀风……我……我没事……我……我只是……”
“我只是……需要一段接受的时间。”
她不是十多年前的李琅月了。她是大昭的定国昭宁长公主,总摄一国之政,她没有那么脆弱,也不能那么脆弱。
但她此刻也是真真切切地感受着锥心刺骨般的悲痛。
她这一生,在乎她的人和她在乎的人都不多,短短数月,她相继失去了三个亲人,其中李宣还是被辛院正所杀。
她甚至不知道应该责怪谁,应该原谅谁。
她没有资格让李顺懿原谅辛院正,同样也没有资格让辛院正原谅李宣。
谈及原谅,让别人原谅总是容易得,可当仇与恨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在知道做不到宽恕。
谁也不是圣人。
李琅月的泪水砸在沈不寒的颈侧,在听到李琅月断续的声音时,沈不寒像是即将溺毙的人终于浮出了水面,呼吸到了赖以生存的空气。
“德昭,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
沈不寒抱住李琅月的腰,紧得要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埋首在李琅月的胸口呜咽痛哭。
沈不寒的眼泪浸透重重锦衣,灼烧着李琅月的心脏。
“怀风……我能处理好这一切的……我可以……”
发生了这么多事,李琅月知道自责已经没有用了,甚至连悲伤都显得多余,她只能尽全力让这个国家继续运转下去。
“可是……我害怕……我只要你好好的……”
沈不寒害怕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自从接受李琅月托孤之命后,沈不寒便陷入了一种终日惶惶的情绪中,常常在半夜中被噩梦惊醒,只有在看到李琅月的时候,才能有片刻的安心。
自古以来,受少帝托孤者,鲜少有全身日退的完满结局。
或如诸葛孔明,鞠躬尽瘁,油尽灯枯;或如霍光,功高震主,身死族灭;就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也难逃君王猜忌,恐惧流言。
托孤重臣、帝王之师是最难当的。苏先生曾任废太子李铭的太子太傅便是前车之鉴。
苏先生不过责备了李铭几句,便被李铭怀恨在心。
对于那么小的孩子,还是帝王之尊,管得严了,难免心生怨怼;管得松了,又怕难成明君。不管做什么,都是在悬崖边游走,稍一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尤其现在……辛院正杀了李宣。
小孩哪里能明白成人那样多的恩怨纠葛,若他长大后只知道李宣被辛院正杀了,而李琅月又与辛院正交好……这该怎么办?
沈不寒不能想象这样的结局。
他甚至可耻地想过,要不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这里,去西戎,或者比西戎更远的地方,天涯海角,远远地离开大昭这个是非之地。
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李琅月做不到。
因为她若离开,李顺祯必死无疑。
“怀风,相信我……没事的……我能都处理好……”
李琅月轻柔地抚着沈不寒的发顶,温声抚慰着劫后余生的沈不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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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厢房的门没有关严实,李进甫透过门缝看到便是这一幕。
谣言四起,都说李琅月和沈不寒的婚姻,不过是两个恬不知耻的人因利结合。李琅月需要依靠沈不寒坐稳摄政公主之位,沈不寒也需要凭借李琅月褪去阉人的身份,才能道貌岸然地以清流文官的身份高居庙堂之上。
若是换作数年前的李进甫,也只会当是狼狈为奸。可如今的李进甫,也渐渐觉察出了沈不寒与李琅月之间相濡以沫的情谊。
或许,李琅月比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重情。
可上位者的情,本就是一体双刃。
李进甫敲响了房门。
沈不寒还想再说什么,屋外敲门声响起。
李琅月深深地呼吸着,缓缓吐出一口气:“进。”
李进甫从门外进入:“沈大人,本官有些话,想单独与长公主殿下说。”
沈不寒对李进甫没什么好脸色,但看到李琅月微微颔首后,还是依言回避。
“李相有何指教?”李琅月问。
“长公主殿下,对于先帝驾崩一事,众臣心中有疑虑也是人之常情,还请殿下见谅。”
“能够理解。”李琅月稳了稳心神,“只是李相现在还有什么顾虑,不妨一并说了,你我之间,也不必终日相互试探。同仇敌忾,方能保大昭长治久安。”
李进甫被李琅月这么一番话,说得也有些赧然。
“长公主受六尺之孤,摄一国之政自是不易,然人心惟危,今上太过年幼,朝野人心浮动,纵长公主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却也难逃百官群臣各怀异心。”
“长公主熟悉藩镇事务,比任何人都清楚。百余年来藩镇造反,有些是藩镇节度本就心怀叵测,有些是手下幕僚将校或挑唆怂恿、或以情义相逼使然。纵长公主不愿做叛臣,大权在握,能保手下人不生异心?”
“李相会生异心吗?”
“当然不会。”
“李相不会,又何必妄自揣度他人呢?”李琅月神色严肃地对李进甫道,“小人才会以己之心度君子之父,李相既是君子,又何必用这样的眼光,揣度本宫身边的人呢?”
“这……”李进甫被李琅月怼得一时语塞。
“李相,本宫不是周公、诸葛丞相,不是霍光、长孙无忌,更不是王莽、曹操之流,虽同为女子,人各有志,也无需将本宫与吕后、女帝相比较。”
“李琅月就是李琅月,本宫自有本宫的本心,百官众臣又凭何以前人作为衡量李琅月的标尺?”
李进甫缓缓呼出一口气:“公主一心奉公,百官自然不该再有疑心。虽然如此,那下官也必须把眼下的情形与公主说明。幼主孱弱,齐王自恃元德帝嫡长,必存夺位之心。若想避免兵戈,微臣有一建议。”
“齐地地处黄河下游,在豫鲁交接处使黄河决堤,则齐地不攻自破。”
“不可!”李琅月腾然坐起,怒视李进甫,“李相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黄河决堤,田地不复,百姓流离!其危害与战争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齐王可以不义,我们不可以不仁,既承社稷之重,怎敢有悖天道人伦!”
李琅月深吸一口气:“与齐王开战,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本宫向李相保证,本宫会尽己所能,劝齐王放弃起兵夺位,若到万不得已之时,本宫也会竭尽全力将战争的伤害降到最低。”
在李琅月义正辞严地否决了以黄河决堤大挫齐王的提议时,李进甫的心中便已有了衡量。
李琅月给李进甫的最初印象是“毒”,和蛇一般诡谲多诈,不择手段。
即使后来李进甫对李琅月的能力有一些新的认识,但无论是彻查裴松龄替苏贽舆翻案,还是假意和亲将西北搅得天翻地覆,李进甫都认可结果,却不认同过程。
李琅月做事有头脑,有韬略,却绝对称不上光明正大,非君子作为。
黄河决堤之议,是李进甫对李琅月最后的试探。
李进甫很高兴,李琅月决然地拒绝了这条提议。
人的道德有很多种,尤其是他们这些行走官场的人更明白,人性善恶非是非黑白所能盖棺定椁,但总有一条底线在。
李琅月是能守住底线的人。
她既承了李宣托孤之重,又能哀民生之多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