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的丧事已了,央央心情也不好,这么快就让她嫁人?不如让她到我们家来,有妹妹和她做伴儿,也能开解开解。”
“槿妹妹才五岁,怎么和她作伴?我看是还是到我们家来,我外甥和央央自小交好,小时候都在一个泥地里打过滚儿,如今央央也及笄了,不如就和我外甥培养培养感情……”
“你外甥不是去年娶了么?央央过去难道要做妾不成?”
“我外甥去年中了举,做妾怎么的,做妾也是书香门第家的贵妾!而且你就能保证给她找了人家做正妻?”
“云央和嘉娘不一样,云央性子太野,哎呦,谁敢娶这般不庄重的正妻!”一个声音传来,低低的却清晰,“面黄肌瘦的,能不能生养都另说啊。”
薛钰目如寒星,袖中的拳握紧了。云央如何是面黄肌瘦?怎就是面黄肌瘦?在上京的时候,分明已将她养的见好了!
云央怔怔地回望着那些人,原来那些和善可亲的亲戚们,都是她的幻想么?
云家只是略有薄产,失了顶门户的,他们就都变得这样面目可憎了起来,露出了平和下的爪牙,似要将她吞了。
姐姐嫁去了上京,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
而她未嫁,不可能带着家产去夫家。
云央低着头,已经没了自怨自艾的模样,平静道:“我哪儿都不去。”
她哭了好些天,好些天都没开口说话,此时吐出几个字,嗓音嘶哑,略带着哽咽,低低的,让人听了只觉得心疼。
还有人想再说,薛钰的脸色十分阴沉,语气带着强压的躁戾,“诸位祭奠完先人,便可以走了。”
说完,他看向云央,云央还是垂着头,肩膀又微微颤抖起来。
她瘦的都脱了相,这几日若不是他找人连哄带逼迫给她灌了参汤吊着,恐怕都晕了过去。
她下巴尖尖的,显得眼睛特别大,泪珠那么一大颗就顺着下巴滴落在蒲团上。
这几日云家亲戚都看出来了,这上京来的姑爷里里外外操持着,像是要把此事管到底。
他虽不是云家人,可他是个大官,赈灾御史,白州幽州全凭他一人调度。
不服能怎样,只能忍着。
待人散去,凉风吹过,吹动高悬的白色经幡,少女还是跪在蒲团上一动不动,像个石雕的人,薛钰叹了口气,走过去。
接受了爹去了的事实,便也能接受娘凶多吉少。
云央既惶恐又茫然,她过去的人生中每一件大事小事,都是由爹娘来替她决定的,哪怕她万分不愿,意见与爹娘相左,皆是因为她知道爹娘总会为她让步为她兜底,才敢胡闹。
突然爹没了,娘失踪,府中仆从四散,亲戚们接连想欺凌她,把她嫁出去好侵吞她家田产。
安安稳稳的人生被打破,云央不知自己以后该听谁的,谁又能替她做主,有种被撂在空地上无人可依的无措和恐惧。
灵堂里幽静,只有薛钰和云央两个人。
云央能清晰地听见烛火燃烧火星子爆破声,还有呼呼的冷风吹动白色经幡扬起。
她低垂着眼眸,纤纤素手将抄好的往生佛经投入火盆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薛钰的角度看去,便看到她乌黑的发顶,白皙莹润的耳垂,单薄的肩膀瘦的嶙峋,看起来脆弱伶仃,裙摆垂在地上,蹭了些许灰。
薛钰不知该劝些什么,他对待生死自小便凉薄,母亲逝去,父亲苦熬了七天七夜不吃不喝,差点自己也跟了去,根本不在意还有个儿子。
后来父亲辞官致仕远游,第一次告别心中难免苦涩无措,后来就习惯了。
人生就是这样啊,就是一场随处可见的告别。
这种时候说什么其实都是徒劳的,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逃不掉的必修课,或早,或晚,谁都要学着接受。
在他刚想开口试着劝慰她的时候,她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轻声道,“谢谢姐夫。”
薛钰凝住,这些天来的辛劳不算什么,可不知怎么了,看见她哭得不省人事,看见她因悲伤而忽略了身边的一切,对他也视若无物,他心里就有种难以形容的焦灼。
而现在,她轻飘飘四个字,这份焦灼就消散了,心重新变得柔软。
乌云遮住了阳光,灵堂里暗下来。
火盆里的佛经燃尽了,还有只言片语带着火焰色的边,犹自挣扎。
“姨娘为什么要害我?”云央终是开口问。
事已至此,她想问个清楚。
薛钰终是将琛姨娘的事告诉了她,琛姨娘与她的二叔云柏私通,妄图侵占云家家产,还有谋害主母的嫌疑。
本以为她一个孤女,定好对付,琛姨娘也念及对她的情分,想着把她嫁给自己的侄子江和光,怎料她还带来了薛钰。
二人恐迟则生变,便趁薛钰去白州公办,匆匆将云央卖给了人牙子。
在薛钰去寻找云央的路上,云柏就已收押狱中,那琛姨娘见事情败露,情郎也半死不活,惭愧悔恨投井实属意料之中。
“怪不得没见到二叔。”云央喃喃道,很茫然,“他是我亲叔叔呀。”
薛钰不敢想这次若是没跟着她回来会如何。
她的爹枉死娘失踪,她大概会被匆匆嫁与人做妾,或是被发卖出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被欺凌糟践,而他还不知这一切,只以为她回乡嫁了人。
光是想想,他便觉得胸腔闷滞难耐。
第27章 她的长枪
在刑部,薛钰见过许多凶案。
谋杀亲夫、子弑父、兄弟阋墙的丑事中都藏着世情百态,云家这点事,在他来这里的第一晚就约莫猜到了。
云家二老若说是遭了天灾,不如说是人祸更可惧。
他的岳丈是在下游被寻到的,身上有多道伤处,由于在水中浸泡,难以分辨那伤处是在激流中被硬物剐蹭撕扯还是人为的,却也不排除是刀伤过后被推入急流中去。
而他的岳母,至今未找到。
冷风吹动烛火,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神色平静,回握住她的手,带着那种让人信服的沉稳,他低低道:“待这里的事了了,跟我回上京吧。”
她呆呆地看着他,眼睛湿漉漉的,再无往日的狡黠和娇憨,全是沉沉浮浮的无措,细长的眼尾稍红,如轻点了胭脂晕染开来。
她勾着他衣袖的手松开,仰起头轻声问:“为什么?”
薛钰沉默片刻,“我答应了云嘉要照顾你。”
云央的眼泪唰地一下又落了下来。
“云嘉若在,定不愿你就此糊里糊涂的嫁人。你也不想,对不对?”薛钰道,语气温和,像在哄孩子,“何况,你方才看到了,若是云嘉在,也不会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
薛钰说完,心下惊疑自己竟会把云嘉拿出来说事。
他和云嘉只见过匆匆一面,她并未嘱咐让他照料云央。
薛钰想,云央与云嘉姊妹情深,若是云嘉在,定也会如此做的。
这心思单纯的少女,心中从没有什么恶念,在经历了巨变后一颗单纯剔透的心变得惶然起来。
云央沉默着不说话,薛钰便沉默地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云央并非是舍不得这家产,只是觉得凭什么,凭什么自己自小长大的地方就要被别人占去,这是她的家啊。
可她也知道,她即使终身不嫁去当了姑子,也守不住这家产。
“我想等娘和姐姐回来。”云央道,手指摩挲着剩下的佛经,“到时候我再嫁人。”
“若是娘回不来……我、我就招婿。”
薛钰觉得胸口莫名发酸。
招婿。
是,唯有此方可行。
女未嫁时从父,嫁人后从夫,云央的父亲不在了,一个未嫁女,便成了众人嫌。除非……
可这世间有真君子么?
会有那样一个人品高洁,容貌才学尚可,且爱重她,还愿意入赘于她家的人么?
招婿带来的祸事,他知道许多。
男人,本质上就只是个男人,刚开始或许被她的年轻貌美所吸引,可经过岁月蹉跎,她年华老去,又没有娘家庇护倚仗……
人心难测,这世上本就没有彻底的君子。
就连他也不是。
“姐夫,你觉得此方可行吗?”云央道,皱着眉头,单薄的身形从蒲团上直起,带着不妥协的坚韧,“方才我的那些亲戚,会让我有时间说亲么,我想自己选个人。”
他涩然道:“我会帮你。”
“真的?!”云央仰起脸,又大又黑的眼睛有了往日的神采,“那就好!姐夫,我就看你能压得住他们。可我若跟你回了上京,这里没人看着,能行吗?”
薛钰毫不迟疑说:“我来解决。”
云央清亮的眸子中倒映着他的身影,胸臆中的闷滞感疏散了许多。
经过这些事,她亦不想留在云府了,纵使半月前还那么想念的地方,如今却冷如冰窖,没了一点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