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营好生休整,补足粮秣,无需操办。”
李肇打断他,目光落在帐外跳跃的火焰上。
“拔营之日,若有擅离职守,聚集送行者,按军法处置。”
帐内霎时安静。
来福挠着后脑勺。
猜不出殿下究竟在想什么——
“来福。”李肇忽然开口,“你老家可还有亲人?”
来福一愣,随即咧着嘴巴笑了笑。
“回殿下,那年发大水,爹娘都没了。兄长上山打柴,遇到了山匪,没能回来。倒是有两个妹妹还在……大妹嫁了镇上识文断字的秀才,二妹配给打农具的铁匠,都算有了着落……家母没咽气前,还念叨着,等攒够了彩礼,就替我把隔壁村的杏儿娶回来当媳妇……嘿嘿,可惜后来年景不好活……入宫净了身,再没那福气了。”
猛地抬头,来福自觉失言。
“如今老奴能侍奉殿下,已是天大的福气。”
“你也劳累许久,早些去歇。”李肇好似没有听出他的紧张,挥挥手,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
“喏。”
来福蹑手蹑脚下去。
帐篷里只剩下风声和他一人。
李肇捡起脚边的头盔,铁檐上还留着阿史那骑兵的刀痕。
他想起俞千山说儿子惹哭邻家闺女,元苍说母亲攒的米酒,那些烟火气像钝刀割肉般,将他甲胄下的肌肤磨得生痛。
突然的,他便想到被立为太孙那一日,皇祖父亲手为他戴上冠冕,语重心长的那句话。
“储君者,孤也,”
原以为握住权柄,就不再是“孤”,直到此刻听着下属谈论家人,才明白孤家寡人不是没人陪伴,而是连想醉一场都得算计轻重。
他与来福,原是一样的孤人。
-
八月里的上京,御街的梧桐刚染上浅黄,便被凯旋的喜报烘得发烫。
西疆大捷!
街头巷尾都在传太子李肇踏破阿史那王庭的壮举,茶楼酒肆里的说书人,唾沫横飞地讲着黑风口之战,市井坊巷里的混小子们,一个个学着挥刀的架势,把木棍耍得虎虎生风,嚷着叫着要投军打战……
太子殿下率铁骑亲征,斩敌五万余人,收复失地数百里……
其功可勒金石,威振边陲。
斥候快马加鞭,殿下即将回京。
消息传来,上京城骤然沸腾。
三日间,朱雀大街张灯结彩,教坊司连夜编排《破阵舞》,食肆也赶热闹推出了“凯旋饼”,连街头玩泥巴的孩童都知道太子殿下打了大胜仗……
桂花香混着鞭炮残屑,飘满了皇城根……
薛绥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药圃里采摘紫苏。
晨露未散,花瓣上凝着水珠,她指尖捻起一枝,放在鼻下轻嗅,忽然听见锦书疾步走来。
“姑娘,太子殿下将于中秋节后,携阿史那降臣回京。最新消息说,已至陈乡界内……”
锦书瞟着她的脸色,垂手侍立在一旁。
“算算日子,还有七日。”
薛绥起身,望着药圃许久没动,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平静,只有眼底深处,那一抹跳跃的光影中,好似有某种冰冷的东西被瞬间点燃……
转瞬即逝。
片刻,才见她倏然屈指,利落地将紫苏放在提篮里,拢起宽大的禅衣。
“备车。”
两个字,清晰,简短,带着斩断一切犹疑的锋芒,掷地有声。
“明日破晓,入城。我们要早做准备。”
锦书心神一震,“姑娘要亲自去?”
薛绥嗯声,“此等热闹,怎能不看?”
锦书立刻躬身,“是。婢子即刻安排。”
第274章 凯旋
中秋已过,余温未消。
承天门外,旌旗招展,甲胄鲜明。
天还未亮透,大街两侧已是水泄不通,挤满了观礼的人群。
茶楼酒肆临街的雅座千金难求,窗扇支开,露出里头锦衣华服的身影。小贩们顶着喧闹在人缝里钻营,胡麻饼、杏仁茶的香气混着汗味、脂粉味,在空气里蒸腾。货郎担子上的小风车呼啦啦转,泥人、糖画、新扎的兔儿灯,引得孩童尖叫蹦跳,又被大人死死拽回身边。
“他爹,快些!再晚些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挤什么挤?踩着我新做的绣鞋了……”
“哎哟,这位嫂子,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
“无妨无妨。今儿是太子爷回京的大日子。老头子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等阵仗呢……”
“听说殿下在赤水城,那是天神下凡,一杆枪挑翻了阿史那的狼头大纛……”
“可不是嘛。”立刻有人接话,唾沫横飞,“我表兄的连襟的大侄子就在西疆大营,信里说了,殿下夜袭赤水城那夜,如天降神兵……把阿史那的狼崽子们吓得屁滚尿流……”
街市上热闹喧嚣。
守兵也听得面带笑意,腰杆挺得更直了一些。
毕竟是凯旋之师,他们脸上也有荣光。
“来了来了!快看!宫门开了!”
“是端王殿下率宗室百官出迎……”
沉重的朱漆门在晨光中隆隆洞开,露出森严的皇家仪仗。
金瓜、钺斧、旗幡招展,华盖在初升的阳光下流淌着刺目的金辉。
羽林卫铠甲鲜亮,马蹄铁踏在净水泼洒过的青石板上,发出整齐划一的嗒嗒声,压过了鼎沸的人声。
以端王李桓为首,宗室勋贵,文武百官、皆身着朝服,按照品阶走出长街,等候在巍峨的城门外,准备迎接凯旋之师。
李桓正立于最前方。
一身亲王常服,紫袍玉带,气度雍容,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容。
郑国公郭丕亦在百官之列,他努力挺直腰背,维持威仪,但眉宇间的憔悴却难以掩饰。
儿子下狱,孙子不肖。
郭家已是风雨飘摇。
他只盼着太子凯旋的大喜能冲淡一些郭家的非议,哪怕只是让他得以暂时的喘息。
郭照怀立在百官之后,手指反复摩挲着玉扳指。
在人群议论声里,下意识朝东侧瞥了一眼。
-
御街东侧,有一座不起眼的茶楼。
二层临街的竹帘,半卷。
帘后,薛绥身着寻常的细布衫裙,头上轻纱帷帽,遮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清冷的下颌和一抹淡色的唇。
她安静地凭栏而立。
下方人山人海的盛况,仿若未入眼底。
锦书和小昭侍立在她身后,屏息凝神。
如意则有些紧张地捏着衣角,探头望着下方。
“姑娘。”锦书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窗外的声浪吞没。
“都安排妥了。只待太子仪仗行至积善牌坊,七郎君的人便会‘送’上大礼。”
薛绥微微颔首。
帷帽的薄纱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目光穿透纱幔与人群……
“姑娘。”小昭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太子殿下来了。快看……”
薛绥缓缓抬手,抚过腕间的佛珠。
“太子千岁驾到——恭迎太子殿下!”
“恭迎太子殿下!”
楼下不知谁高喊一声,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城门方向。
地平线上,烟尘渐近。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猎猎招展的龙旗和“李”字帅旗。
紧接着,是洪流般推进的玄甲骑兵。
马蹄声由远及近,仿若撼动大地的雷鸣。
为首那人,身跨神骏的乌骓马,玄甲墨氅,正是太子李肇!
他未戴头盔,深刻的眉骨和瘦削的脸颊,比出征前更加冷峻深刻,日光落在脸上,清晰地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薄唇,刀劈斧凿一般,散发着浴血的凛冽和无形威压。
这便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回来的大梁储君。
昔日的冷峻孤高,淬炼成冷硬与沉静。
他勒着缰绳,缓缓策马前行,眼眸扫过欢呼的人群和迎接的百官,目光无波无澜。
欢呼声浪排山倒海涌来。
“太子千岁!”
“天佑大梁!”
声浪达到顶点,震耳欲聋。
薛绥目光穿过纱幔,落在越来越近的玄甲上。
隔着攒动的人头、挥舞的手臂、不期然的,竟与马背上那个冷硬的身影,目光在虚空中撞上……
那一瞬,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
李肇极轻地顿了一下。
大氅披在身后,被晨风卷动。
视线隔着喧腾的人海望过来,带着一丝深沉难辨的暗光。
太沉、太利,明明看不见她,却好似要将脸上的薄纱灼穿……
薛绥袖中的手猛地攥紧。
“啪嗒……”
腕上的檀木佛珠,毫无征兆地绷断。
圆润的珠子胡乱滚落,砸在茶楼的地板上。
几乎同时,李肇胯下的乌骓马似乎被什么东西惊扰,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前蹄微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