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了?她们洗她们的,你死你的,我捞我的,各不相干。”
善禾长叹一气,抬了脚往人少的那头去。梁邵偷偷勾了唇角,负手跟上去。
这遭人烟是远离了,河边却堆着各色糟糠秽物,上头还嗡嗡地飘几只苍蝇。不必善禾主动说,梁邵立时挽住她的手,拉她离开:“这儿太脏了,使不得。”
一连去了三四条河,都不合适,要么堆着秽物,要么旁边游人如织,估摸着她刚跳下去,立时就有人把她捞起来。善禾累得薄汗沁额,昨夜崴的脚踝,隐隐作痛起来。梁邵便背起她:“我还知道一条河,保管人少水清。”
善禾道:“最后信你一遭。”
梁邵一笑:“你就放心罢。”
最后那条河在城外,距离甚远。梁邵背着善禾,两手抄在她腿弯,从熙攘街市走到荒僻郊野。善禾见他额间汗珠密布,心下过意不去,刚想开口,未料梁邵先截住话头:“善善,你如今怎这般轻?背上来都没感觉似的。”
善禾知道,他在宽她的心。她把脸埋在他背上,闷闷应了句:“我也不知道。”
终于到了梁邵说的那条河,果然人迹罕至,水清见底。梁邵靠着树,笑道:“我没骗你罢?”
善禾点头:“阿邵,谢谢你。”说罢,她转过身,静静向河心走去。
“诶!善善!”梁邵蓦地开口。
善禾骇了一跳,脚下几颗石子扑簌簌地滚入河中。
“这样不行,你太轻了,没一会儿就浮起来。你得抱着石头。”说罢,梁邵跑向不远处的巨石,将其搬到善禾面前。
善禾亦觉有理,她张开双臂,抱住石头,却发觉自己根本抱不动。
梁邵一笑,抱住另一头:“我帮你抱进去。”
二人合抱石头往河心走,善禾面色沉静,似乎已做好准备。
梁邵又道:“诶!善善!”
“你不用再说。脏的、臭的,还是人多,我都不介意了。你让我死就行。”
“不是啊,善善。”梁邵一脸正色,“我哥也是溺死在河中的。到时候,他顺着河水飘过来找你,怎么办?”
善禾脸色一白。
难道死了还要被梁邺强迫不成?
她硬声道:“人死了,哪还有这么多事,我不信这些神鬼之说。”
梁邵便道:“年前那个老婆婆说咱们元宝是六六托生的,你怎么又笑了呢?你怎么又给泰山娘娘磕头供奉呢?”
善禾被噎在原地。梁邵见状,忙将石头丢开,拉过善禾走到岸边:“好了,好了,咱们明天重新想个死法罢!投河不行,天下水脉相通,跳哪儿我都怕哥来找你。明天我们重新想一条新的死法去。”
他弯下腰,替善禾把吃饱水的裤腿拧干。又把自己的裤腿也拧干,挽上去,这才转过身,背对善禾,微微屈膝,笑道:“行了,上来罢。我背你回去用饭歇息,明日我再陪你寻死,行吗?”
善禾眼底闪着泪花:“阿邵,我知道你在拖延我。你不用这样的……”
梁邵敛了笑,声气淡淡的:“是,我是不想你死。我喜欢你,你是我们元宝的娘,我怎么想你死呢?我巴不得你薛善禾长命百岁,跟我做一对不死的千年老王八。”
善禾噗嗤笑开:“你是王八,我不是。”话落,蓦地想起“绿王八”这个词,心又皱起来。她确实背叛了梁邵,让梁邵做了绿王八。
“但我也知道,你活不下去了,你不想拖累元宝和我,你觉得日子没有奔头。我尊重你。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给你收尸,带你回去。你要葬在金陵,还是密州,你跟我说好了,我都应你。到时候我找个老匠人,给你刻块顶好的碑。以后的每一年,我都带元宝来给你磕头,让他喊你一声娘,这不过分罢?”他转过头,“快上来啊,我都饿坏了,带你吃饭去。你不饿吗?”
善禾吸了吸鼻子:“不过分。”她趴在梁邵背上,让他背起自己。
长长的土路,零星长着杂草。梁邵背着善禾沿道而行,日头将影子拉得老长。
梁邵声音里漾着笑:“善禾,你放心,元宝是我儿子,唯一的儿子。便是你走了,我也就他一个儿子。你放心好了。”
“我的东西,全是留给他的。金银地产,早晚都会写他的名字。还有哥留下的那些钱啊、字画啊、铺子田产啊,也都是你和元宝的。”
“谁要他的东西!”善禾蹙眉为
梁邵笑道:“梁邺犯了错,钱又没犯错,田地又没犯错。你何苦跟这些劳什子玩意儿置气?我要是你,不出十年五载,定将它们挥霍一空,让梁邺在地底下干着急!这都是他欠你和元宝的,不痛痛快快地花光,对不起你吃那么多苦。”
他忽地转了话锋:“哎,就是有一件……”
“什么?”善禾问道。
“善善,你也知道,我是不务家计的性子。从前我的那些私产,都是你跟梁邺暗地里帮我看着的。现在梁邺死了,你马上也要走了,我身边也没个好的账房先生。原先家里那个,我还打算留他在密州,顺道帮着成保管义学里的进出项,实在动不了。再请个人来,不知根不知底的,我又担心。贪点钱倒没什么,就怕拿了钱作奸犯科,牵连我与元宝,可如何呢?后宅里没个主母镇着,真真难办!”
善禾抿唇:“你自己来,不就好了?”
梁邵:“让我带兵打仗剿匪,我在行。让我算帐,真真饶了我罢!”
善禾低头思忖了会儿,将理家管账的诀窍细细道来。知梁邵于此道拙劣,又絮絮嘱咐他如何聘好账房,如何调度仆役。这般说着,不觉已回城中。
梁邵寻了就近的客栈住下,二人吃饱肚子,一个躺在拔步床中,一个歪在窄榻上。善禾盯着帐顶的并蒂莲花纹,细细地忖着。
梁邵两手枕头,蓦然出声:“善善,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死法。”
“想到了吗?”
“想到了几个。”
“比如?”
善禾侧过脸,看他:“上吊。”
梁邵倒吸一口气:“这我知道,从前做提刑官的时候,好些人就是上吊自尽的。脖子、舌头拉得老长,可怖得不得了。而且下葬后还得请先生来自尽的房间里做法事,麻烦得很。”
“为什么?”
“吊死鬼怨气大,死后阴灵不散,需要请先生把灵魂送走。否则盘桓在此地,早晚成个厉鬼。”
善禾蹙眉:“那用刀呢?”
“你可别。”梁邵又道,“我在北川时,见过不少死人。除非一刀毙命,否则死得又慢又痛苦,最后实是痛死的。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一刀捅不死,需要捅自己好多刀。”
“你杀我,就好了。”善禾淡声道。
“不行!”梁邵蹭的坐起来,“薛善禾,你这是什么话?我不想你死,你还让我来杀你?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善禾闭上眼:“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梁邵起身过去,坐在床沿,握住善禾的手:“我有一计。”他顿了顿,“察台有个毒药,无色无味却剧毒,从喝下到毙命,不过几息之间,死得干脆利落,如何?”
善禾睁开眼,目向他。
梁邵又道:“我现在写信给我北川的兄弟,教他们寄过来。只是一来一回,再加上他们寻毒的时间,大约十二天左右,你等不等得起?”
善禾蹙眉道:“你没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这几日陪你寻死,你看我像骗你的样子吗?你觉得不好,那你说,还有什么死法比这个好的?就算你买个普通毒药,也不是一到药铺立马就能买到的,是罢?”
善禾想了想:“好罢。”
当日下午,梁邵当着善禾的面,修书去北川,请军中故友寻觅察台毒药。寄完信,二人便在此客栈中住了下来。
梁邵见自己缓兵之计奏效,心中颇为得意。然善禾虽应了他,镇日里依旧闷闷不乐,显见的是郁结在心。他念起善禾的爱好,便教店小二购置一批上好的画具。善禾本就无事可做,索性就画起画来。
可画也不似从前。善禾如今的画,不知怎了,总透着一股怪异可怖,教人看了心底发毛。
梁邵见此形状,想着善禾恐怕不是寻死那般简单,应当是生了怪病。要不好好一个人,怎么铁了心就想去死呢?他又买了许多医书,一点一点看起来。
每日里,善禾坐在窗前画画,梁邵就坐一旁看医书。与善禾类似的症状不多,只言片语散落在不同书中。多数医书所开药方竟非草药,而要请道士驱邪。梁邵知此法不可行,更奋力寻觅良方。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会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