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之相比更能为尹希带来痛感的,是护士嫌恶的眼神。
第三天,护士揭掉了最外层的纱布,检查了创面后在记录板上写下了写什么,属于尹希的“特别关照”时间也就结束了。
手铐咔哒一声扣紧,冰冷的金属咬住手腕。
有人在外面打了一个哈欠,说道:“走吧,集体房。”
从封闭的白到拥挤的灰,过渡只用了几十步,却好像已经足够载满尹希一生的苦楚。
集体牢房里,混杂的异味袭击着尹希的鼻腔:
洗涤剂与廉价烟草的气息混杂在浓郁的汗臭味里,挥之不去的霉味像是此时此刻为尹希而下的、绵绵不绝的大雨。
铁架床、储物柜,厕所与盥洗室只用半人高的挡板隔开。
十几双眼睛在她进门时默默抬起来,盯得尹希背后发麻。
“就是她?”有人低声问道,难掩幸灾乐祸的兴奋。 “长得还挺乖的。”
“就是电视上那个,”另一个人说道,“搞能源的那个,造了个能吃光世界的玩意。”
有人笑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小天才喔,进来当姐妹咯。”
尹希没有反驳,事实上也没有说话,哪怕是大脑都处于一种放空的状态。
她把目光垂下来,像在与地面上的尘灰交流。
狱警喊了几声“2854”,在被推搡了一把后,尹希才意识到这是属于她的编号。
狱警指着一个上铺的位置和一个空着的铁柜说道:
“规则问她们,打扫卫生轮到谁自己看墙上的表。”
夜里,灯一灭,整间牢房像一个上锁的铁盒子。
呼吸、梦呓、翻身时金属弹簧的轻响在盒子里回荡着。
尹希把自己蜷缩在那一小块床垫上,又一次漫长的失眠。
她盯着斑驳的天花板,数过那里每一处水渍的边界。
齐遥意识到,他已经好久没有听到尹希的心声了。
第二天早饭时,尹希躲在墙角,端着一碗稀得能当镜子的粥。广播喇叭里有人在念新闻,比起本就刺耳的电子音,新闻的内容则更加刺耳:
“就XQ8370事件,学界多位专家表示,这是科研伦理的沉重警示。”
“据悉,涉事研究员尹某在实验设计与安全评估中存在严重过失,目前已判处终身监禁。多地有民众自发聚集,呼吁加重刑罚,判处其死刑立即执行。”
熟悉的声音响起,好像是尹希迷茫的灵魂短暂地从恍惚中挣脱了出来:“我?终身监禁?”
即便在场没有人能听到尹希的心声,众人的目光仍旧再次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旁边一个短发女人把勺子搁进碗里,朝她吐了口口水:“少装出一副无辜样。新闻都说了,你自己研究出了那个什么鬼玩意,搞不好全世界都要因为你完蛋!”
“听说她导师都发声明了,说早就劝你别搞这些的。我家儿子探监听说她跟我一个牢房,都叫我要好好'关照'她。”另一个鼻子有点歪的女人说道。
“导师?”尹希低低呢喃着重复这个字节,重复着,情不自禁地捂住嘴浑身颤抖。
那个引领她走向光明前程的人,那个会叮嘱她保重身体的人,那个在她身后留下一声叹息的人……亲自把她推向了深渊吗?
盛世需要英雄,末世需要罪人。
而窃火者会永生永世被鹰鹫蚕食肝脏,是早已被书写的预言。
第29章
尹希真的很聪明,学东西也很快。
她很快就学会了如何在集体房里“安静地存在”:吃饭时让开通道,洗衣服时等在最后一个,轮到打扫就把每个角落打扫得一尘不染。
她意识到,控制那些自己还能控制的,好像就可以忘记那些不可控的。
床单的角要绷成完美的直角,瓷砖缝里的污垢要用指尖一点一点扣干净,马桶里的污垢要擦三遍。
她像是回到了实验台前,步骤、次序、用力的角度……努力维护的秩序给予了她最后一层岌岌可危的安全感。
她再也没有了原本的锐气,更没有了曾经的所谓威严。
小心翼翼和麻木成为了她生活的主旋律。
那曾经鲜活的、意气风发的心声;曾经骄傲的、略带偏执的心声;曾经痛苦的、挣扎的心声……再也没有响起。
午饭后人少,恰好又轮到了尹希当值。
她卷起袖子,把橡胶手套往上提了提,兑好稀释消毒液,蹲下刷洗第一格地砖。
水声细碎,刷子摩挲地面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重复地回响。
枯燥乏味,却让尹希心安。
身前忽然多了一道影子。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她来不及看清身后的来者是谁,就被大力地攥住了后脑的发,被人这么拎了起来。
头皮被用力撕扯,原本在干活时扎起的长发随之散开,覆在尹希的面前像是红色的河流。
下一秒,却是眼前一黑。
第一下,额头被撞在粗糙的墙面上,一圈白光在眼里炸开。
第二下,额角撞到马桶圈,白釉与骨头相碰发出干涩的“嗒”。
第三下,她整张脸被硬生生按进冰冷的水里。
“天才水性不太好啊?”有人笑,笑声里有甜腻的恶意。
氯的味道灌进鼻腔,卤素挥发的刺痛从鼻窦冲到脑门。
尹希本能地想抬头,却被那只手按得更深。
“什么天才,明明就是欺世盗名的骗子!”
“害世界毁灭的罪人,真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人保着这种渣滓不判死刑,晦气。”
耳蜗被水封住,七嘴八舌的骂声变得遥远且钝。
在挣扎着起身的间隙,她看见自己在水里扭曲的影子——散开的发丝像将死的珊瑚,眼睛因窒息与消毒水的刺激布满血丝。
她竟然还保有最后一丝庆幸:“还好,马桶之前已经刷洗干净了。”
“每天装什么清高呢?”身后的人把她的脑袋拽起来,又重重压下去,“知不知道所有人都觉得你该死呢?”
尹希脑袋昏昏沉沉地想着:“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英雄,给我们磕个头吧。”有人在后面说。
她的脑袋被砸向地面,磕出“咚”的一声响。
“别——”她想说,水却再一次从嘴角灌进气管,声音变成一串狼狈的咳。
施暴者嫌她挣扎,把她的手腕往后掰,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脖颈。
她的视野被水和泪糊成一片,世界只剩下瓷面的冷白、消毒液的刺嗓气味、以及耳边那群人若隐若现的叫骂。
待被放开时,她像被丢弃的抹布一样砸在地上。
她试图翻身,但手掌刚撑到地面,橡胶手套“叽”的一声滑在水渍上,整个人又磕回冰冷的地面。
额角的疼从钝变尖,耳朵里的轰鸣像旧电梯的钢索在拉动。
脚步声逐渐远了,盥洗区只剩“滴答、滴答”的声音,是水珠从她的面庞发梢一滴滴砸向地面的声音。
她躺着,没有立刻爬起来,好像也没有气力做这件事情。
世界在她的视网膜上慢慢移位,瓷砖的缝隙糊成一条影。
她分不清脸上哪些是水,哪些是血,哪些是泪。
她知道自己应该立刻起身,擦干净地,收拾好现场,像什么都没发生。
她甚至知道应该从哪个角落开始拖,才能把拖痕压得最整齐……
可是她感觉此时此刻就是忽然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站起了的气力。
悲鸣。
悲鸣是从胸腔底部被挤出来的,不是抽泣,是如同刚出生的幼儿一般的恸哭。
“我该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意识越模糊,好像痛苦就越清晰。
“与其在这里蹉跎一生,是不是就这样死在这里我还能少受一点羞辱?”
“我的生命,还能有什么意义?”
眼泪汇着各种液体流下,混合着痛苦像羊水一样包围着她。
“明明我只是想,只是想……”
“只是想可以被当成英雄啊。”
一个个念头像一块块被啄走的肝脏,痛得撕心裂肺。
她的自尊、她引以为傲的理性、她用头脑铺起的那条康庄大道,都在一瞬间化作了尘埃。
而此时此刻,还有一个人感受着这一份苦痛。
那被时空的枷锁禁锢在观众席的看客。
他明明可以轻松折断那些施暴者的手,但隔着名为时光的窗纸,他甚至无法流出代表自己灵魂的泪水。
他想攥紧拳,却连自己的臂膀都感受不到。
他想回答尹希的问题,想告诉她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想告诉她哪怕再过了很多年她仍旧睿智、冷静、可靠,可哪怕灵魂已然歇斯底里,却发不出自己的声音。
皮靴踩在地上的声音从远到近,在尹希再次陷入昏迷之前,听到的是来者的抱怨:
“怎么搞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