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云芹一开始以为赖矮子是个“小老孩”。
陆挚实在没忍住,低声笑了,又生了点愧疚,在心里给王文青告罪。
春日风暖,他们说着悄悄话,眼底笑意弥漫,自是一方好景,落在有些人眼中,便是别的意味了。
陆家本家的马车,停在不远处。
陆停鹤和大哥陆伯钰甫一下马车,就见到不远处的陆挚和云芹。
陆停鹤想起上回,她去找云芹提了两家和好的事,却不欢而散,不大好去打招呼。
陆挚察觉到他们视线,因不想云芹发现他们,指着别人的车,介绍起各自关系。
云芹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自也没发觉。
而段砚知道陆挚不喜陆家人,即便段陆婚事不成,朝中关系依然匪浅,不是他不想请陆伯钰就能不请的。
自然,段家安排好了,这两家宴上也没见过一面。
这本无可厚非,陆伯钰心里却不快。
他前个月进御史台任主簿,上峰却几次针对,本就憋屈,相比之下,陆挚却连中两元。
陆伯钰便想,五年前陆挚成天绷着唇角,哪像如今这般快活,果然他是人生得意,觉得能碾压本家。
待得回陆府,陆伯钰就同父亲陆湘说了此事。
陆湘叹气,道:“眼看他登科进士,我们家还要和他交恶不成。”
陆伯钰:“交好是不能的,就只有交恶。”
陆湘想起陆泛,有些唏嘘。
陆湘:“这么多事,不是一两句能定的……”思索片刻,说,“叫你媳妇带你妹妹,再去梨树巷一次。”
“这是最后一次说和,再不行的话,另说。”
……
从段府吃过宴席后,云芹就把各道菜记了下来,想着可以在家琢磨出新味道。
有《打醮记》打底,她现在写东西更通顺了。
自然,她也没放弃思考新的话本。
按文木花的话来说,她性子有一点倔,平时看不出来,但在不太擅长的事上,要么放弃,要么就一直做。
这日,陆挚去了京畿的县,张敬带着他和几个贡士去拜访老先生。
陆挚给云芹个地址,却知道她不爱找人,专门叮嘱了几遍,若是家里有事,不论大小都找他。
云芹就答应了。
他不在,她大胆摆出纸张,仔细思索故事。
她才刚起了个头,外面就有人拍门,李佩姑去开的门,疑惑:“你们是……”
门外,是陆停鹤和一个年轻妇人。
从上回秋闱放榜后,这两陆家就没再见过面,说过话。
陆停鹤叫云芹:“嫂子。”
那年轻妇人是陆伯钰的妻子,就是陆停鹤的大嫂,姓周。
她打量着云芹,道:“咱们亲戚人家的,你们上京这么久,我也没来拜访一个,是我的不是。”
云芹说:“没关系,我也没去拜访你。”
周嫂子听出她的意思,道:“日后,咱两个夫君都在官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闹成这样,和和睦睦的不好吗?”
云芹:“你丈夫中进士了吗?”
周嫂子一顿:“这倒不是……”
云芹:“那陆挚和他挺难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陆挚有和她讲过官场晋升,若说举子和进士的晋升之路大有差别,那蒙祖荫入仕者,和进士的差距更大。
本朝官员讲究出身,否则,不会有千千万万人走举业。
她只是讲实话,周嫂子神色很尴尬:“我们几次怀着诚意,要与你们和好,你怎么……”
突的,何玉娘从院子里奔来。
她步伐大,走得虎虎生威,手里抄起一根竹筢子,甩着那根竹筢子,就朝周嫂子发髻上打。
一边打,她一边大声赶人:“走,走!”
周嫂子吓得后退好几步,险些跌倒,陆停鹤拉着她,道:“婶子别气,我们这就走。”
等周嫂子上了马车,才掸掸袖子,怒说:“这何玉娘,不是说她傻了吗,以前她也没这么大脾气!”
陆停鹤惊魂方定,有些好奇:“以前她是怎么样的?”
周嫂子:“她性子好,对我也笑,如今这是发了疯。”
陆停鹤不解,又问:“为什么她会发疯?”
周嫂子:“问那么多做什么,是她自己想不开,又不关我们的事。”
…
何玉娘赶走陆家两个女眷,拄着筢子,她显然还有气,胸口起伏着。
云芹扶着她,笑说:“娘,她们都走了,我们进去吧。”
何桂娥也来扶人:“是啊姑祖母。”
其实云芹和何桂娥也有点惊讶,何玉娘便是当“小孩”时候,脑中混沌,也从没拿东西打过人。
这次估摸是她叫陆家人刺激了。
云芹示意李佩姑,去找大夫,李佩姑还没走,何玉娘丢了竹筢子,说:“我没事。”
她缓缓喘了口气,说:“云芹,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吧,要买香烛纸钱。”
云芹愣了愣,缓声:“好。”
之前去段府时,云芹知道车行在哪,花了一贯钱,雇得半日车把式和马车,又买了香烛纸钱。
因这次只是短途,她带上进京时的路引文书,回来时用得到。
又交代李佩姑去告诉陆挚一句,她自己和何玉娘、何桂娥出了京,来到京畿的大峰县山下。
这一片是有名的坟地,车把式有些害怕,自是不肯上去。
云芹:“有劳你。”
她给了车夫二十文,让他去附近转转,时间到了再回来,又让何桂娥看着马车。
何桂娥:“好,婶娘放心。”
何玉娘却有些痴了。
她目光直勾勾盯着山坡,起先只是慢慢走,走着走着,不由跑了起来。
云芹跟上来时,就看何玉娘扑到一块干净的墓碑前,放声大哭:“不是梦啊,原来不是梦啊!”
“陆青舟,你怎么会死啊!”
这几年,何玉娘浑浑噩噩的,因小时候在家最受何老太宠爱,她也只想当回一个小姑娘。
偶尔恶作剧两下,跟着大人又哭又笑,可对自己情绪,却没有太深的探索。
直到有一双温暖的手,给她洗头,帮她擦头发,还告诉她,洗一次头要两百文。
那时,何玉娘开始思考,两百文是什么。
直到现在,破开所有雾霭,她终于又一次面对这个世界——陆泛真的死了。
冰冷的石碑上,滴下一滴滴热泪,一阵微风拂过,何玉娘掺着大半银发的发髻动了动,似乎是有谁无奈轻抚。
云芹等了会儿,见何玉娘情绪稳定,她提着篮子上前,给了何玉娘一方手帕。
何玉娘哽咽着,擦擦泪水,道:“他太苦了。”
陆泛少有才名,陆家有意培养,转折在却在那年秋猎,昌王遇刺一事上。
盛京之中各家惶惶不安,昌王自昏迷醒来后,咬定是陆湘给刺客递消息。
而陆湘和昌王多有龃龉,秋猎也在场,但是明眼人都知道,他却不可能和刺客勾结。
昌王摆明是要折腾陆家。
可是叫陆家本家舍弃长子陆湘,那是万万不能的,转而丢出陆泛,只说在场的是陆泛,而非陆湘。
他们选陆泛,是选其他人分量不够,昌王不会罢休。
此事果然成了一桩公案,陆泛代替陆湘,被羁押在牢中,终于等查得陆家清白,昌王也松了口,已过去三年。
而短短几年,陆泛家破人亡。
他本是不想回盛京,然而在荆州时,他和何玉娘发现陆挚极为聪慧,才愿意回京。
果然,陆挚十四岁考取秀才。
何玉娘抵着墓碑,对云芹说:“青舟身体不好,我心急,希望阿挚十七中举,十八春闱。”
“陆家找来了,我和青舟不想得罪他们,渐渐有了往来,我却忘了,他们哪是真要缓和关系,怕我们反悔,竟要阿挚认了本家的陆湘当父母!”
那次陆泛气出病来,陆挚发现家中资材不多,画了一幅《墨梅图》,以期能卖钱换药。
便也因此错过保兴三年的正科。
何玉娘心有愧疚,陆挚却道:“娘,我如今学识尚且不足,再等三年也无妨。”
可人生又有几个三年?
再往后,就是五年前,陆家又想走老路,靠毁掉一个陆挚,博得家族声望。
间接导致了陆泛之死,也导致何玉娘罹患痴呆。
和本家的旧怨,她断断续续讲完,就抓着云芹的手,说:“不要理他们,他们是来吃你的骨血的!”
她刚刚在院子里,听着周嫂子那些话,陡然打了个激灵,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云芹走她的老路!
她就 是对陆家的几次求和心软,两家有了往来,才叫陆家三番几次,这般戕害他们。
她一遍遍对云芹说:“让他们走,让他们走……”
眼看着何玉娘状态不好,云芹轻轻拍着她后背:“娘,我不理他们。不急,喘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