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人上来劝阻:“这娘们如何信得?我们已经去请大夫了,估计一会子就来了。”
那绣娘却甩开那几人的手:“我信!我信的。那日就是她救了王姐姐的儿子。王姐姐说找了好几家医馆都说没法治,她两下就治好了,还没收诊金。”
眼看吴四娘不听劝,那几人也不管了,啐骂一句:“当真是找死,死了可别赖我们!”便跑出去寻大夫。
桑落这才想起早上出门以前,王氏拉着她说话,说有个经常一起浣衣的妹妹,也被拉来做绣娘,叫吴四娘。
“你可是吴四娘?”
吴四娘点点头,泪眼婆娑地拉着她:“请你快救救我弟弟!”
桑落一看,是那个被一把绣剪扎进心窝的年轻人。庭院中烛光太暗,看不清伤情,她拉着吴四娘仔细交代着:“速速去取没有被漂过色的桑蚕丝线来,再将所有剪子、夹子、针和线用沸水煮了,再去胰子和最烈的酒来!还有灯!快去!”
林旺家的一看这状况,眉毛一飞,叉着腰对院子里剩下的十来个绣娘叱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没听见要东西吗?快去取来!”
林旺家的嗓门奇大无比,绣娘们被这阵势吓了一激灵,忙不迭地帮忙准备物品。
院子里突然忙碌起来。掌灯的掌灯,备水的备水,煮器具的煮器具。
待东西备齐了,林旺家的臭着脸拿着一份文书,挨个捉着那些伤者的手,强行按了手印,再塞
进桑落怀里,嘴里却骂骂咧咧个不停:“小贱蹄子,要不是看在救人命的份上,我定不会信你!前两样我能做主,最后一条,我只能保你理线的时候有馒头吃!”
桑落本来觉得她的眉毛飞在额头上凶神恶煞,可这时候一看,又觉得有些亲切。
她眨眨眼,心中微动,再想追问一句,被林旺家的铁砂掌一推,险些栽倒在地,又遭了林旺家的劈头盖脸一顿骂:“小贱蹄子,别想着再坐地起价!还不快动,怎么是要等人死了挣哭丧银子吗?”
桑落蹲下来,借着几盏跳跃的烛火,堪堪将伤情查清楚吴四娘弟弟的伤情:“无妨,所幸还差着几分,看着伤情重,其实并不深。”
人手不够,要以危重者为先。
她抬起头看着院中剩下的几个柔弱绣娘以及林旺家的说道:“你们都去净手搓酒,然后替我穿针。”
这是绣娘们最熟悉的技能,她们围坐在灯火下,一手捏着针,一手捻着线,近乎透明的蚕丝将银色的针悬在半空,闪着光。
世事从不按照人们想要的方向行进。
京兆府尹要她来绣坊,要她明白“这刺绣女红才是用针之处”,没有人会想到今日,她却带着绣娘们穿针引线,用这绣花针救人性命。
桑落跪在地上,逐一为伤者按压止血,清理伤口。
只是到了缝合时,却捏着针线,有些无从下手。
“怎么了?”有人问道。
“太暗了。”
倏然,头上就亮起了光。
一回头林旺家的似座大山一般,立在她身后,一双手掌,架着七、八盏灯笼,映着她飞在额头的眉毛,又凶,又好笑,还有点催人热泪。
桑落没有耽误,转过头认真缝起来,光越来越亮,绣娘们都举着灯笼聚集在一起。她们也好奇,这平日只能绣在布匹之上的蚕丝,是如何缝在皮肤上的。
有些手法她们觉得眼熟,有些又觉得陌生。
“这个打结法,我倒没见过呢。”
“她好像是单手勾的线?”
“这是藏针法?”
“不是,这像是飞针法?”
“这是锁边法,我看懂了。”
只见桑落纤细的手指,如蝴蝶一般飞舞着,穿梭着,手法奇快,将伤口一层又一层地缝好。
看入迷了的绣娘,竟忍不住开口:“桑大夫,您能不能慢些?我没看清。”
话音刚落,就被林旺家的骂了一顿:“这是在救命!不是在绣花!慢些?慢些?生怕阎王爷追不上来讨命,是吧?”
桑落手上不停:“还要多谢林大嫂,今日关我一整日,我在屋里练了一整日打结,哪里知道这么巧就用上了。”
待到各方领着大夫提着药箱赶到绣坊时,已是半夜时分,伤员已挪至屋内,绣娘们坐在院子里,三三两两地靠在一起,抓着丝线练打结。
见到他们来了,林旺家的站起来指向屋内,打个呵欠:“桑大夫说,伤口缝好了,还请各位大夫把把脉,开个益气补血的方子。”
桑大夫?是桑家医馆那个桑大夫吗?
不,是那个女的桑大夫。
几个大夫相视一看,异口同声地斥责:
“胡闹!”
“你们没听说那是个骗子吗?”
“女子都能行医,简直是我们杏林之耻!”
“她师承何人?祖上可有名医?”
“怎能如此儿戏?简直是病急乱投医!”
几人一边摇头一边带着药童提起药箱往屋里走,掀开被子查看伤口,大夫们又不约而同地呆滞了。
只见那些伤口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竟然连桑皮线的头都看不见。
不,不是用的桑皮线。
有人看出来了,问道:“是蚕丝?”
绣娘们回答得理所当然:“是啊。这里不就蚕丝多吗?”
蚕丝缝伤虽奢侈,但史书上就有过记载,不稀奇。
稀奇的,是这针法。竟不曾见过。
如此之快,处理这么多人,还缝得这么......漂亮。
“女大夫嘛,自然爱美一些,”绣娘们捂着嘴笑:“都是绣花的针法呢,你们要不要跟着我们学上几日?”
桑落自是不知绣坊这头的乾坤。
处理十几个伤者,在她记忆中,也就是在急诊科轮转时应付过。
太累了。跪在地上缝伤口,院子里都是卵石铺的,膝盖跪久了有些疼。她揉揉肩膀,又敲敲老腰。走在夜色中,只觉得浑身都灌满了铅一般,沉重。
回到家时,似已至四更。桑家院子没有亮灯。看来大家都睡着了。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也好,免得这一身血污,惊到他们。回家快些换下来洗了才好。
刚要推门,却闻到一股扑鼻的血腥之气。
这血腥味太重,太浓,她一下子就辨别出了方向。
只见墙根下,立着一道黑影。
第16章 神在她身后
桑落借着稀薄的月色,隐约看清那团黑影并不高大。
“元宝?”她向前走了两步,“是你吗?”
那黑影动了动,血腥气愈发浓烈了。桑落再走近了一些,一看,果然是元宝。他满脸都是血,双眼透着无尽的仇恨和愤怒。
“元宝?怎么了?”桑落来来去去检查,没有看见伤口,这么说,他手上的血,是别人的?
“我——”元宝的眼眶里都是血,在夜色中十分骇人,“我杀——”
桑落连忙捂住他的嘴,看看四周,再哑声问:“谁?”
“我爹,那个混蛋!赌输了钱,把我娘卖了。我娘不肯,他就带人、带人......”元宝捂着嘴,不敢哭得太大声,用力抑制着恨意,“我娘......自尽了......”
原来早晨桑落一走,王氏就出门了。她在娘家祖宅藏着一点体己,原本是留着给元宝娶媳妇用的,走到眼下这地步,不用娶媳妇。她就想取出来,先偿还桑家的诊费和药费,剩下的都留给元宝进宫傍身用。
谁知这一去,竟遇到“豁牙”。
他又添了赌债,早就把王氏卖了。多日寻不见人,买家催了多次,他就在她娘家祖宅躲着。想不到果然堵到了王氏,将所有银钱抢走不说,还带着买家来将生米煮成了熟饭。王氏羞愤不已,便投缳自尽了。
直至夜深,仍不见王氏归来的元宝,趁着桑陆生睡着,偷偷回到外祖家,见到娘衣不蔽体的地挂在梁上,满是污迹的床上还放着一份卖妻的文书。元宝心中恨意丛生,提着一把菜刀就去找“豁牙”。恰巧“豁牙”喝得烂醉,这才有了机会得手。
桑落越听越沉重。
豁牙这个混球,赌钱吃酒,剁儿子卖妻子,丧尽天良,死了都是便宜他!只是这尸首不能留着,会出大事。
“在哪儿?”
“就在破庙。”
“可有人看见?”
“没有。”
“你进屋去把手和脸洗干净,换一身干净衣裳。乖乖在家等我!”
“我要跟你一起!”
执拗不过,桑落进屋摸黑找了两件干净衣裳,又收拾些东西,背着包袱,扯了黑黑的斗篷,将两人一裹,火速赶往破庙。
到了破庙,仍旧是黑漆漆的。桑落点燃火折子,神像脚边躺着酒气熏人的“豁牙”,身旁一滩血,还有元宝掉落的菜刀。
桑落走近了些,看那伤口是落在了肩窝处,血早已凝固,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应该是酒未醒,又受伤失血,人昏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