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酥,蜜薯条,桂花糕全在地上摔了个底朝天。
金锭子也圆滚滚的滚了的一地。
孩子又开始放声大哭。
阿姐瞧着愣住了,片刻后,她屈膝在地上,将金子和一些还算完整的点心又包起来垮在了肩上,拉着痛哭流涕的小亦初抬脚就走,到玄关处时,却又停了脚步,她咬着牙道了句“谢娘娘赏”!而后很快消失在了钟离宫尽头。
她从前嫌金银俗气,也从不知金钱贵重,如今为了几锭金子屈膝,可见楚家,真的再不似从前了。
楚淮的人生,也增了艰难。
我替他难过间,又忽而想到了阿姐方才的话“楚亦初……他叫楚亦初……”,顿时又犹如被雷击般,从头顶麻到心里——楚亦初,楚淮曾同我说过的多次,他初心不变。
他就这样暗戳戳,又明晃晃的把心事宣之于众。
明知毫无机会,明知皆是错付,楚淮仍固执如斯。
他的身影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很快,又模糊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他正远远的从钟离宫宫口走到庭院里,又从庭院里进了殿,而后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了我面前。
直到这时,我才敢相信,不是幻觉,是真实的楚淮。
他发间凌乱,从来一丝不苟的高高马尾,如今碎发从生,眼窝在碎发下深陷得厉害,两颊有了胡青,身上也只着了灰色布衣,再没了高门贵子的派头。
“很狼狈是不是?”
他瞧我盯着他,手足无措的摸上脸。
我摇了摇头,说着连我都不相信的胡话,“起落都是常事……你还有机会……”
他听了哈哈一笑,“但愿如你所说——”
他无论做什么动作,什么表情,眼睛都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亦。
我们都知道,此行之后,再难相见或者再不能见。
“你……会是个好官!”我笃定的说道。
“一个九品芝麻大小的好官?”他的话里颇有自嘲的意味。
“县丞又如何?你要站在他的对立面,自然是与他有不同的立场,不喜他的做派,如今离他远远的,正好去远处为民为天下,岂不自在得心?”我努力为他打鸡血。
他也很上道,颓废之色渐下,眼里光芒四射,“是!你说的有理,漫漫人生,才刚开始,我不会就此放下——包括你。”
楚淮的豪言壮志,在我听来天方夜谭。
但与所想不同,我低声道,“期待看到你更好的来日——”
楚淮终于忍不住了,他昂天大笑并欺身向前,将我一把带进了怀里,他在我耳边喃喃道,“这大约是我离你最近的一次了——来日,会有来日吗?”
是的,他根本不信,不信我的鬼话。
我愣了半晌,才一把推开他,连着后退了两三步,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的困惑,“为什么,一定一定要同他作对?倘若你肯承认他,即刻就有了来日!”
“明儿,你太天真了,不会的,他不会给我来日,我也绝不会效忠这样的帝王——他心狠手辣,跋扈嚣张,阴诡多疑,在人之上不把人当人,朝堂上唯吾独尊,胜仗多又如何?倘若他为帝不仁,早晚被天下反噬!——我的来日,就是他的去日!”
楚淮对周凌清的恨已经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偏见也到了多说无益的程度,我只劝了他一句好自为之,再没了别的话。
“我知晓你今日所说,许多都是抚慰之言,但我依然感动至极——你劝我的话,我自然也了然于心,但明儿,我相信他是先皇所选之人,但他绝不是我心中所想的天子,更何况,他又劫你在身边,我找他多次,说了多次,他都是上位者的玩弄心态,我对他是恨之入骨,这样深远的恨,共事不得,”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而后作了一揖,告别道,“此别山高水远,往后善自珍重!”
再然后,我目光所及已是他的背影。
天真?是谁天真呢?
楚淮在官场里沉浮多年,早就不是那颗赤子之心,但他竟耿直至此——一个帝王,不够狠辣,不去猜疑,不快狠准,只凭慈祥,仁爱就能长久吗?
显然是不能的。
周凌清仁爱不够,打仗来凑,虽然平日独断专行,我行我素,但其实心路并没歪到哪里去。只不过楚淮栽在这厮手里多次,也多次不被公正对待,由恨到更恨也是理所当然。
我正出着神,内务府的公公远远的喊着吉祥话进来了,他后头跟着两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小宫女,人手一个托盘,恭敬的举在胸前。
公公满脸洋溢着笑,尖着嗓子道,“吉服已赶制出来了,主子抽空儿往身上披一披,哪里不合适,再让人送来内务府——”
小九招呼过来两个丫头接了过去,我道了句辛苦,公公站着,依旧笑着,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只好再次:“辛苦了”。
“这…主子好歹赏个茶水钱……我给几个小的分一分……也不枉这趟差事……”
……
是我没有眼里劲儿了。
小九也不知从哪变出来些个碎银子,连着钱袋也扔了过去,“准皇后娘娘还会差你这点东西?原是要等到后头一起赏的!谁知你这般猴急?”
公公领了钱,陪着笑脸,千恩万谢的退了出去。
第66章 细作
皇宫里的知识点果然比在王府时要多一些。
虽一知半解,但一切都还算顺利,公公送来的吉服合身又贵气,我的伤口日渐好了起来,天天一屋子小丫头嘘寒问暖,体贴至极。
唯一令人烦心的是,小俊材,他不认我了——他一心把我当了个处心积虑,心肠歹毒,害他母亲的人。
听小九说,我卧床时,小俊材在周凌清的威逼利诱下面无表情的围着床喊了几声阿娘,脸上没有一丝“我娘许要挂了”的悲伤。
其实我大约能感受到他的仇恨,逆反跟不情愿——这些日子来请安,或者一桌进餐,他都远远坐着,请安说一句阿娘早,进餐就是食不言。
真不晓得沈青思给他喂了什么迷魂汤。
小九说何止沈青思,连徐盈盈的“迷魂汤”小俊材也来者不拒,她说好几次路过御花园都瞧见俩人在园子里笑声叮当响,嬷嬷,奶娘,还有几个宫女儿在一旁端着茶水伺候,好不惬意。
我不以为然,投缘很正常啊,他们眉眼间本就有几分相似,也不怪会一见如故。
只是“奶娘”竟还选择留用在宫里,这使我万分不解——她效忠的人已伏法,哪里还有必要进宫里来?只寻个借口留在原先王府就是了,府里清闲,又能领着月钱,又不必跟个孩子东奔西走。
我忽的有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既来了,必定还有别的要务在身!
倘若关系到小俊材的生死存亡……
我顷刻间只觉天塌地陷,立即唤了小红来,让她去把奶娘“请”到钟离宫。
不想回来时,一行人的最前头是小俊材,他最是趾高气昂,气势汹汹,他挡在奶娘前头,俨如一个小大人,又像一只护崽的小母鸡。
“你找我奶娘做什么!?”
如今是连阿娘也省了。
“你今日没去书房读书?这个时辰你师傅可是已经在点名了!”
自古有谁是不怕先生的呢?
小俊材不怕,还振振有词,“男子汉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护不得,读书又有什么用?”
“瞧你这个样子,竟如此不辨是非,读书可明理,我瞧你还是差些学问,小九,送小俊材去书房!”
你一个四岁孩童,还能挣扎过一群粗壮的大人?
自然抵不过。
但他一边被人拖出去,一边扯着嗓子喊道,“我名讳为墨染!周墨染!旁的什么土字土号的!休往我身上按!”
脾气倒不小,有他爹的风范。
等小俊材的声儿远了,我才撇退了左右,只留下了个奶娘。
她终于开始惶惶不安,跪倒在了地上,声音带着颤抖,几乎要不打而招了,“主子…哦不皇后,皇后娘娘,找奴家来……有什么要训导……”
也还不是正经的皇后娘娘,她倒叫得顺嘴。
“奶娘别慌,这段时日从在府里开始,我就极少照看到皇子,最近又因伤病起不了床,同皇子更是渐行渐远……想着嬷嬷腿脚又不好,就只能找你来询问询问大皇子的近况——他读书是不是顺当,吃食是不是顺口?”
我的风平浪静让奶娘深呼了一口气,她不自觉的擦了一把汗,“一切…一切都好……平日里先生总夸咱们皇子聪明了得,将来必定能……能成事业……”
“既这么好,我怎么瞧着嬷嬷紧张的很?脸上的汗冒了一层又一层——小红拿干净的汗巾来!”
小红听了我喊她的名字,立时从殿外冒了头,她刚答了是,就被奶娘叫了停,“汗巾…奴家有,奴家有!不必劳烦小红姑娘了!”她慌着手脚从怀里掏出一个巾子,一边胡乱的擦着汗,一边讪笑道,“天儿热…热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