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婉宁去寝宫歇息后,王爷召来了随裴崇安寻找王妃的亲兵,命他详述找到王妃的经过。亲兵回禀完毕,王爷默然片刻,沉声问道:“谷底……可还有其他人?”
亲兵恭敬答道:“没有,只有王妃与小世子。属下带人将谷底彻底搜查过,并无他人踪迹。桌腿上绑着的麻绳打了死结,是王妃自己挣脱的。”
王爷闻言,心下暗舒一口气——他最惧的,便是国舅命人羞辱婉宁报复于他。
只是王妃一路从丰乐县鸣锣打鼓进京,声称银两是菩萨点化所得——这笔巨资确实解了他安置灾民的燃眉之急,可婉宁这般为自己扬名,如今民间皆传她是菩萨点化的救灾之人,口碑极好。将来即便她要垂帘听政,百姓恐怕也容易接受。思及此,王爷心中不禁有些复杂。
王爷挥手让亲兵下去,随即去了坤宁宫陪婉宁。躺在床上,看着身旁疲惫不堪的婉宁,心疼地将她搂入怀中。
婉宁依偎在王爷怀中,细细说起被挟持的经过,抹着泪哽咽道:“夫君,你是不知道,我刚被带到谷底时有多害怕……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从前总说想与你白头到老,哪料到会遭这般劫难。那伙人将我们母子捆在山洞里便匆匆离去,弘治一直哭,我身上带的点心得多留给他,自己舍不得多吃,那时候洞里只有我们娘俩,我又怕又冷,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夫君一定会来救我们,这才撑了下来。”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到了晚上,不见国舅的人回来,我才用匕首割断绳子。带着弘治在谷底找出路,却无意中发现藏银的山洞。后来裴总兵和张指挥使来搬银,我心里其实也忐忑……虽说他们是亲戚,可毕竟这么多银子,难保他们不起贪念,不像我们是一家人彼此放心,我还特意数了两筐,每筐一百五十个银锭,数目相同,就怕出差错。”
见王爷一直在耐心听她说,便抬眼望着他:“这么多银子,不早日运回京只怕生变。我想着,你若有了它,登基后便不必为银钱发愁了。还有……我怕百姓议论你威逼皇帝退位,说是反贼,就编出菩萨点化的说法,拿这笔钱赈济灾民,也好替你挣个名声。我这样说妥不妥当?其实我自己也恍惚觉得,说不定真是菩萨指引的呢……”
王爷顿了一下,抚着她苍白的小脸,柔声道:“累了就先睡吧,有话明日再说。”
婉宁乖巧点头,却仍喃喃嘱咐:“夫君,你今晚搂着我睡好不好?我还是怕……对了,明日处置宋家那些贼人时,你记得给婆母上炷香,告诉她你终于报仇了。”王爷拍着她背的手微微一顿,亲了亲她的发顶,声音有些哽咽:“知道了,别怕,已经回宫了。快睡吧,你看弘治早睡着了。”
婉宁转过身,困倦欲睡,仍念叨着:“你明早记得给弘治喂药,他嗓子哭哑了……”
“知道了。”
“我也得多吃点,不然肚子里的孩子长不好……”她话音渐低,终于沉沉睡去。
王爷一夜搂着她,胳膊被压得发麻,也未曾抽出手来。
大年初二,麦粒又匆匆赶赴通州,找到当地乞丐与茶楼,再度宣扬王妃的美名。待京城与京郊地区已遍传王妃事迹,他本欲继续前往山东、河南传播,转念一想:灾民只要能吃饱饭,自会感激王妃寻银赈济的恩德,但文风鼎盛的江南却未必如此容易打动。于是他一路南下,每至一县必宣扬一番。
正月初五,小桃在洛州接到水生的来信,得知婉宁与弘治不仅平安无恙,更在山中寻得六百万两白银将用于赈济灾民,心头先是一宽,继而喜不自胜。然而喜悦未久,一抹深忧又浮上心头——她怕女儿曾被俘之事若传扬开来,损其清誉。
念及此,她立即吩咐水生的心腹火速赶往白月湾,将喜讯告知桂枝丈夫,并特意嘱他转达乡邻:王妃心系苍生,菩萨指引、苦寻银两,皆为救灾济民。小桃言语之间不着痕迹,却已暗示桂枝男人——张二哥当借此事为婉宁扬名。
桂枝丈夫得信后心领神会,知此事关重大,急忙找来三弟——宝树爹细细商议。决意借助谢夫人的铺子、茶楼与青山书院之力,迅速将王妃的美名传遍辽东与七州。
第392章良善
婉宁在宫中将养数日,精神渐好,脸上也恢复了血色。想起自己曾借菩萨托梦之名寻得银两,便觉应当亲赴寺庙进香,以表诚敬。
正月初六,车驾抵达皇家隆福寺。因是未来的皇后亲临,隆福寺早已清场肃静,四处戒备森严。王爷特意拨了两百亲兵随行护卫——自上次婉宁被掳一事,他再不敢有丝毫大意。
佛前香烟缭绕,婉宁跪拜叩首,眉目恬静。她虽借菩萨之名行事,却真心实意打算将山中发现的银两用于赈济灾民,也算不负佛祖慈悲。
礼佛完毕,正欲下山,忽见大道旁远远跪着三个女子。有过王妃、世子被劫经历的护卫顿时警觉,“唰”的一声齐刷刷拔出佩剑,将王妃的车驾严密护在中间。
婉宁心中微惊,面上仍是从容,温声吩咐:“前去问询,是何人拦驾?”
亲兵领命而去,回来时面色迟疑,低声回禀:“王妃,是……是从前王府那几位出卖过王爷的娘娘。她们听闻王妃仁善,特来恳求您向王爷求情,饶恕她们族人的性命。”
婉宁心下了然。来人正是王爷从前的正妃与两位侧妃。这些时日,王爷常为此事辗转反侧:若严惩,难免念及旧情;若宽恕,又恐失了法度威严。她略一思忖,命轿子行至那三名女子面前,素手轻掀轿帘。
三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左右年纪,却已鬓生白发,身形消瘦、眼神空洞,面容十分憔悴。婉宁温声道:“你们的身份,本妃已知晓。昔日所为,确属不忠构陷之大罪。本妃本不宜过问政事,只是如今怀有身孕,同为女子,不免对几位境遇心生怜悯。若你们诚心忏悔,常驻道观焚修祈福,或可减轻罪孽。”
三位女子泣声叩首:“多谢王妃仁慈!我们愿终身在道观为王爷、王妃祈福,只求王妃能在王爷面前美言,饶过我们娘家父母家人……”自王爷进京,她们几家父母便一病不起,日夜忧心王爷不肯轻饶。想起初二宋国舅一家七十余口在菜市口被腰斩,连十来岁的男童都未能幸免,更是胆战心惊。如今王爷身边唯有王妃一人,足见宠爱,又传闻她菩萨心肠,只得来此恳求,望能为家中幼童争得一线生机。
婉宁沉默片刻,轻声道:“为人子女,你们替父母求情,本妃能够理解。”随即似是无意般添了一句:“稚子何辜。”
她目光掠过跪地的三个女子,柔声道:“天寒地冻,都早些回去吧。”
三人连连磕头:“谢王妃大恩!”
三人回到家中,与族人一番商议,顿时悟出王妃话中深意。她既愿求情保全她们性命、允她们出家为道,或许也能为几家幼童争取生路。但那句“稚子无辜”之前,王妃也点明她们所犯乃大罪,唯有主动认罪,才可能保全血脉。
当晚,婉宁倚在王爷怀中,拉着他的手轻声道:“夫君,今日出门,我又心软做了错事……先前京城王府中那几位旧人跪在路旁求我,我一时不忍,便允她们去道观修行忏悔。”
王爷轻抚她如云青丝,心中暗叹:他的婉宁如此善良心软,将来在这吃人的深宫中该如何自保?可他又极爱她这份纯善。
见王爷未露愠色,婉宁又轻声恳求:“还有……夫君,能否饶过那几家孩童的性命?”
王爷将婉宁揽入怀中,不让她看见自己神色。他与那三名女子虽无多少情爱,但终究是当年自己无能,未能护她们周全,才致她们被逼诬陷自己。她们的背叛固然可恨,但元凶是宋国舅,要对这些家族赶尽杀绝,他实在于心难安,但是放过诬陷他的人,不严惩,会让他失了威严,婉宁此举,反倒替他解了围。放过旧人几家幼童尚可,但若尽数赦免,却是有违法度。
沉吟良久,王爷方沉声道:“且看她们几家是否识时务罢。”
婉宁仰起脸,满目深情:“夫君这般一心一意待我,即便别人以性命相胁,逼我害您,我也宁愿自己赴死绝不背叛。可我也想活下去,所以夫君一定要好好护着我。”
王爷心下一软,轻吻她的额发,柔声道:“今日劳累,快睡吧。我会护着你。”
正月初七,旧王妃与侧妃几家当家人迅速做出决断。他们将家中及笄的女子许配给可靠的忠仆,遣散所有奴仆。旧王妃与侧妃自行前往一处荒废道观,同时向王爷呈上请罪书。当夜,这几家除孩童外,其余人皆自缢谢罪。
初八早朝,王爷接到由一位吏部旧臣转呈的请罪书,得知她们已入道观、其余人皆自尽,便顺势威严宣旨:“构陷本王,本应腰斩。既已自裁,本王念其知悔过,未满十五者流放岭南,女眷没入教坊司。已入道观者,终身不得还俗。”随即指派官员抄家落实。朝臣皆心知肚明,王爷这是网开一面,饶了旧妃及几家幼童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