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熙然瞠目结舌。
谢湘江挑眉反问:“因何你就认为他的地位高过我?因他是个男人吗?还是因为他有钱?”
宋熙然突然觉得这天无法聊了。那苏枭,虽然如今的行事让人觉得不得其解,但人家好歹四大家嫡长子出身,正经的进士及第第十三名名动京城的一代才子好吧?就算如今以一行商视之,人家那也是家财万贯的富商大贾,不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弃妾摆弄几株牡丹花就能比的好吧?——当然那几株牡丹花的确很惊艳。
但是宋熙然对自己对谢湘江都有很清醒的认知,他知道,要是自己这心里的话真的敢说出来,谢湘江一定会毫不客气地用茶杯将他砸出去!
他不说,谢湘江却是一眼瞧出了他的心里话,挑唇一笑:“当然,我领苏先生的情。苏先生确实是比你们慧眼识英、大方仗义!”
宋熙然道:“拜托我说谢姑娘,本官对你还不够仗义、大方?本官不慧眼识英,能有你这场倾城倾国的牡丹花会?”
谢湘江粲然一笑:“宋大人说的是。苏先生比你们大方仗义,是因为我在他眼里的价值足够他大方仗义。所以其实我不是在抱怨你们,而是惭愧我自己没有那个重量,去让你们对我更大方仗义。”
这话说得没毛病,宋熙然内心突然一动:就像是十年前,那个家族弃子王筠吗?
这个女人能有这样的认知,也算是够聪慧够超脱!宋熙然不由问道:“那你的秋兰会到底怎么打算?”
谢湘江懒洋洋地道:“在下身份卑贱技艺微末,自然该做一些符合身份技艺的事。”
宋熙然想到这女人心狠手辣离经叛道,不由骇然:“你想干什么!”
第49章 夜不归城的宋熙然
谢湘江咬住了下唇,很是认真地想了想,说:“你们上层人太难讨好了,而且动辄便是性命之忧,我觉得还是我们老百姓好打交道。”
宋熙然肃容警告:“你少打歪主意,京城百姓,只能是陛下的!”
这话其实谢湘江懂,所以宋熙然一说出来,谢湘江便笑了。她挑了挑眉梢笑语:“宋大人您错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止京城百姓,这天底下的百姓,都是皇帝陛下的。”
对她这牙尖嘴利反咬一口的本事,宋熙然早在公堂之上就已经领教过了,所以他也不做纠缠,说道:“你知道就好。”
“所以呢,”谢湘江托着下巴,“我自然是想尽忠皇帝陛下,召集天下最杰出的能工巧匠,钻研探讨,别出心裁惊艳天下!”
宋熙然拧眉:“你办个花会,要召集天下的能工巧匠,还得最杰出的?”
谢湘江却是泰然自若理直气壮:“我有一些想法技法,但是非一人之力可完成,就想要找天下同行一起探讨探讨!何况秋兰会不是你朝廷京兆府出面吗,你若是嫌召集天下能工巧匠麻烦,您找工部借几个人也行的哈!”
宋熙然缓了口气,还是态度强硬地道:“你到底意欲何为,必须跟我先明明白白讲清楚,找工部借工匠,做出来的东西不可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谢湘江洒然道:“宋大人您放心!您做这件事不过为了功业前程,我可是为了自己的生死存亡,比您怕出差错多了!”
宋熙然道:“那你像这次牡丹花会一样,写一个方案出来,咱们好好斟酌!”
谢湘江连连点头说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宋熙然忍不住问道:“那你那方案何时能出来?”
谢湘江往椅背上一靠,斜射进亭子里的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她的脸上,她颇为无奈地叹气道:“宋大人!我才出牢狱,要操心的事却是千头万绪,眼下我们农庄春耕刚完不久,我要忙着种植辛辣果,还要忙着练人手,去京城开百碗面的铺子,秋兰会的事又非同小可,您待我先仔细梳理了,一个月后我给您交方案好吗?”
一个月。
宋熙然内心里觉得不是不能等。但是突然觉得,既然这女子有想法,书写毕竟很慢,说出来也是能一同参详的。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谢姑娘大致与本官说说思路想法,也省得方案出来出现分歧,劳时费力准备仓促不说,真捅了什么篓子就麻烦了。”
谢湘江看看天色,问宋熙然道:“宋大人确定今日衙门无事么?有时间跟我在这里探讨参详?”
宋熙然甚是不以为然:“有事情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谢姑娘先说说就是。”
于是谢湘江说了。于是午饭在谢氏药庄用了。于是在夕阳沉没夜幕降临,忠婶进来问在哪里摆晚饭的时候,宋熙然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耽误了回城的时间!
城门快要闭了!他回不了城了!
宋熙然气急得跺脚:“你怎么也不提醒我!”
谢湘江当时正拿着笔画图,在黄昏幽暗的光影中一脸懵懂无辜:“已经这个时辰了么?我一时忘我,竟然快天黑了?”
宋熙然急得抓过斗篷就往外走,谢湘江往门框上懒懒散散地一靠,说道:“宋大人!您快马赶到城门也是进不了城了!不若在我这里吃了晚饭,总不能让您饿着肚子,在城门下熬过一晚上的露重风寒!”
宋熙然停住脚,回头看着谢湘江那散淡神色里戏谑的笑意,不由得便起了争胜之心:“怎么?谢姑娘这是不打算让本官留宿?”
谢湘江摊摊手说道:“我一个声名狼藉的出妾,又刺伤前夫坐过大牢,名声再坏点其实也无所谓,但是宋大人您一向为官清正,夫妻恩爱,若留宿我谢氏药庄,孤男寡女一夜未归,被我玷污了名声实在是不妥。”
苍然而至的暮色给宋熙然拖下长长的影子,宋熙然听着耳边归鸟的呢喃,心却是突然沉静下来,他对谢湘江笑言:“无妨。正因为我一向为官清正又夫妻恩爱,就算借宿一晚,也不会有其他的声名流传。”
“如此,”谢湘江安之若素地点点头,“宋大人既洒脱至此,我谢氏药庄定盛情款待!”
宋熙然顺着话头说道:“你这药庄当真是风水宝地,清平王爷下榻之时,谢姑娘以一道素火锅让众人称赞惊艳。如今正好借此机会,弥补我当日回城,错过这稀罕美食的遗憾。”
“好。”谢湘江转头对忠婶道,“宋大人要吃素火锅,忠婶你快去牡丹园会客厅,为宋大人准备。”
牡丹已谢,会客厅还保持着当初的布置。宋熙然甚是慵懒地斜靠在那名为“富贵”的松软坐具上,拿着一本话本子翻看。
话本子是个待月西厢的爱情故事,于宋熙然来说,无论是情节还是文辞都甚是粗糙无聊,他翻看了几眼,就顺手放在小几上。却突然瞟见谢湘江正在一旁的书架旁,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盆景。
彼时灯光晕黄而温柔,照得那个女子低头的侧脸也格外晕黄而温柔。她安静无言地摆弄着手中的木质模型,那种心无旁骛的专注表情,莫名产生了一种动人心弦的力量。
这是宋熙然在别的女子那里从未产生过的悸动,甚至感动。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突然便想起了当时牡丹花会,也是在这个会客厅,在这个过于新奇舒适的坐具面前,年老的花匠转述谢湘江的话,说来这里居住的客人,最多不过三五天,既然偷得浮生一晌贪欢,自可放浪形骸玩物丧志。
而今看着那个专注摆弄模具的女子,宋熙然压抑着自己错乱的心跳,脑海里陡然冒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在这偏远静寂的药庄,值此良宵,或许真可以来一把放浪形骸。
但是他不敢。一念起而千劫至,宋熙然在绮念心动的刹那间心思百转,最终万念俱灭。这个女人绝对绝对不是自己可以招惹的!因为他永远无法预料,更无法控制,这女人在下一刻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不可思议的事来。
谢湘江无知无觉,此时她调试好了模具管道,对宋熙然道:“宋大人,你来帮个忙。”
宋熙然规行矩步走过去,站在谢湘江身边,注目在她手中的器物上。
“您看,这就是我和您说的喷泉最简单的原理,我调适好了,手把着不能动,您帮我注入清水试试。”
宋熙然环顾了室内一圈,看到小几上的茶水:“茶水可以吗?”
“好。”
于是宋熙然提壶,在谢湘江的示意下将水缓缓地注入谢湘江模具的小孔,然后,在三两个呼吸之后,谢湘江突然松了下水出口的手指,水流以一种喷薄而上的姿势四射开来,飞珠溅玉。
宋熙然“呀”的一声后退躲闪,骇得手里的壶差点丢掉!也有少许的水珠溅到谢湘江的衣上脸上,但谢湘江不以为意,而是回头对宋熙然道:“宋大人你没事吧?”
刚才的反应有点丢人掉价,宋熙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掩饰道:“没事!这个东西当真新奇,居然真的可以逆势而起!来,咱们再来!”
谢湘江道:“这回您当心,随着我调整出水口的形状,水柱会有相应的变化。您别害怕,这么点的小水柱,淋不湿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