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空眉宇之间清灵俊秀,一看就是很有慧根之人。苏枭甚是亲切温和,对慧空道:“小师父刚才说想尝尝铁观音,正好,那边就有,小师父请。”
慧空双目中顿现出惊喜雀跃的神采,但他还是很克制很懂规矩地抬头询问谢湘江:“谢施主,可以吗?”
“当然可以呀,”谢湘江笑着点头,牵着他来到桌边,对苏枭道,“烦请苏先生替我陪一下小师叔,我去做碗面就来。”
于是,苏枭与慧空小沙弥对坐,饮茶。
慧空小沙弥端端正正不急不缓地喝了两盏茶,抚了抚胸,对苏枭感慨道:“这茶真的好香,怪不得被香客们一抢而空。”
苏枭貌似不经意地道:“今日禅茶法会,茶叶卖的很好吗。”
慧空小沙弥有些端不住了,真性情开始发作:“嗯,茶叶卖的可好了,谢施主给的那么多茶,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抢空了,香客们还到处打听,城里哪里可以买到新茶!”
苏枭点点头没说话。慧空狐疑地道:“苏先生,您不是和谢施主一起制茶卖茶吗?如今新茶这么遭人喜欢,你们的茶不在城里卖吗?”
苏枭道:“是要卖的。但是这几天你谢施主忙着挖管道,抽不开身。”
慧空很是奇怪:“卖茶就卖茶啊,谢施主挖管道也不碍卖茶的事啊!”
苏枭很有耐心地对他说:“有碍的。你想啊,这茶是用你谢施主的方子制出来的,在京城里售卖,不能像在咱们寺院里那般只讲禅茶意趣,还要有人间烟火气,有文采有诗趣,没有她出面,说不定大家都会以为我卖假茶呢!”
这话说得慧空一下子便笑了。他见不远处小厨房里谢湘江正在忙碌,便对苏枭道:“苏先生,谢谢您的茶!贫僧去看看谢施主做饭,少陪了!”
说完,慧空哒哒哒地跑过去,然后苏枭看见那小和尚趴在灶台边,极为亲昵地与谢湘江一边说话一边帮忙,殷勤得像是个小尾巴。
雍安王府。书房。
永安侯静静地坐在桌旁,为雍安王冲泡了一盏铁观音。
氤氲的热气氤氲的茶香,似乎也氤氲了雍安王的脸。他喜怒未辨容颜平静地呷了一口茶,半晌没有说话。
永安侯主动开口:“殿下觉得这茶滋味如何。”
雍安王似乎有点走神,此时回过神复又呷了一口热茶,“嗯”了一声说道:“滋味甚美。”
永安侯道:“今日禅茶法会,若非我一进慈恩寺便买了茶,恐怕就抢不到。这茶有如此的口感滋味,有慧远大师的弘扬提倡,加之苏枭的经营手段,新茶怕是很快就会风靡天下,其中暴利,与区区牡丹花,不可同日而语。”
雍安王如何想不到这些,他沉吟半晌,轻叹一口气:“只是而今新茶的势头,已然不可阻挡。那苏枭独占便利,怕是不好说话。”
永安侯沉默。
苏枭巨额的财富惹人垂涎,但都是只敢虎视眈眈,不敢动手拉拢。无他,这厮行事张扬,来历莫测,为人又看着果决狠辣,连皇帝都在关注着,没人敢犯这个忌讳。
雍安王道:“那苏枭,前些日子在江南制茶,王家却是出事了。这两者之间若说没有关联,鬼都不信。可是他人在千里之外,完全置身事外,又找不到任何他做事的痕迹和把柄。说来这样的人,才更是可怕。”
永安侯突然道:“殿下,先不说他会以茶牟取暴利,单说苏枭手里原先那百万巨资,世人只知道他出过海,但貌似谁也没查到他真正来钱的路子。”
雍安王端着茶盏,心思却是把苏枭的事,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琢磨了一个遍。最后他倾身看向永安侯道:“以你之见,那苏枭是敌是友?”
永安侯沉吟着,说出的话有些断续:“殿下,这个,说不好。若说前缘,弱冠之年他中进士第十三名,风光无限的时候,得遇菁荣郡主垂青,那菁荣郡主的娘是雍容王爷的姨母,说来他与雍容王爷颇有渊源。可他回乡祭祖,发生了强占弟媳的丑事,他被断臂刺面逐出家门,马上也就成了弃子,皇后娘娘重新给菁荣郡主议亲,菁荣郡主却对王筠情根已动,悲恸之下一场风寒就丢了命。如此这般,从帮扶的角度,当年王筠走投无路只有沈盛伸出援手,雍容王一系冷眼旁观。从情缘的角度,先不说王筠与菁荣郡主不过是几面之缘,未必有情,便是王筠感念菁荣郡主对他的深情,那菁荣郡主早亡,少不了当今皇后的推波助澜,说来他应该记恨的,该是雍容王爷才是。”
雍安王哼笑一声,拧眉道:“那他对谢香姬?”
“他要回王家报仇,谢氏那手牡丹花技,谁不觊觎?”
雍安王仰靠在椅背上细细思量,最后还是一声叹息:“棘手啊。他觊觎谢氏牡丹花技,我们动谢氏,他怕是要横加干预。”
永安侯道:“殿下,王家已毁,那谢氏的牡丹花还重要吗?”
第74章 卖茶(2)
淡夜朦胧。月色融融。
小和尚早早地睡了。白天的暑热褪去,山野的凉风刮过,带来一阵金银花的清香。
谢湘江连轴转了大半个月,从绘图,到预算,到实地指导,到监督奖惩,乃至到餐饮住宿,事事都需要她操心,事事都需要她参与、过目、决断。说实话她有些困了,倦了。喝茶也抵不住的困倦了。
她毫无形象,无精打采地伏在桌上对苏枭道:“你去不行吗?”
苏枭道:“店铺的装潢,茶艺的教学,我的人手都能做,但新茶始售,任何人也不能顶替你这个创始人露面。”
“谁说不能替?慧远大师讲禅茶,关我屁事。”
谢湘江累得迷迷糊糊,说话虽然粗俗,却也因为困倦,带上些咕咕哝哝的娇软。
四下无人,只有隐约的夏虫与突然而至的风。
苏枭鬼使神差地伸手,轻抚在她皎洁如玉的侧脸上,指腹下的肌肤柔嫩细腻,有着淡淡微凉的轻滑。他却生怕察觉不敢恋战,手指很快微微地向下,勾住她的下颔,摇了摇她。
“干什么。”谢湘江伸手把他的手扒拉掉,勉力睁开眼睛,终究懒得直起腰,只那样软巴巴地用下巴顶在自己的小臂上,对他道,“你要弄诗茶,不该找我啊!你是进士十三名,我又不会吟诗作对。你若要卖普通的茶给大众百姓,我跟你说,一开始卖花茶就好,一般人家闻着香,就觉得是好茶。”
苏枭瞧着她的样子,就笑了一声。他的笑声有些含混低沉,他语声温柔,似浓又软,却带着莫明的阴阳怪气与抱怨:“谢姑娘这是,对卖茶的生意一点也不上心了?要知道我每赚一万两,就有你三千两,你闹腾着半天的挖管道建园子,被人敲骨吸髓倒像是有人给你钱似的。”
这话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是挑拨。或许是谢湘江刚刚迷迷糊糊小憩了那么一下下,也或许是夜里的风有些凉有些硬让她察觉了丝清冷,要么或许是云散之后,半轮月明,月光突然亮堂得透过疏枝叶影斜照在她脸上,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谢湘江在听了苏枭这番话后,就脑子清醒了。
她一下子坐直身体,苏枭好笑又好气地斜了她一眼,说道:“听到钱,就警醒了?”
谢湘江收摄身心凝聚精神,“呃”了一声:“苏先生需要我做什么?”
她这番姿态,又让苏枭莫明有些心疼,她是多缺钱么,让她打起精神把自己当金主一样应付。
“茶社开张,要你去。”
谢湘江点头说:“好!不过苏先生,您要办诗茶,吟诗作赋风雅事,我也不会,怕是帮不上忙。我可以去给您卖百姓茶,一准能忽悠得天花乱坠!”
苏枭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谢湘江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奇怪地道:“怎么了?”
“别动。”苏枭道。
微微湿凉的野风缭乱了他的头发,缭乱的头发在那刹那缭乱了他的身心。
他伸手,带出的风声虽细弱但是强悍。
他的手顿在她的耳侧、右边的面颊上,贴着她的肌肤。
他强劲有力的手臂在她的面前横斜,他的腕子甚至抵在唇边。
一瞬息之间,她的呼吸,她的话语,也似乎被封禁住了,她有一点微微的紧张,甚至惊骇。
两个人便那么静立石化住片刻。然后苏枭微微地挪动手臂,谢湘江轻轻地躲闪开,终于是看清了苏枭手指尖上的东西。
是那种长着细弱翅膀的,柔美而纤细的虫子,翅膀好像一只小蜻蜓一样,月光下是透明的晶莹的淡淡青碧的华美羽翼。
它人畜无害,美而无用。被人类毫不留情地截获捕捉,只知道一动不动地听凭处置,没有挣扎,只有精致柔弱。
但也不知何故,月光下那男人指间停留着这么只小生物,他们相对而立,一动不动,万物无声悄寂,人却是心潮震荡。
那只小虫子振了振翅,终于张翅随风飞去,没飞出三尺远,便淹没在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