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以灏双手扶着碗边,视线一路跟随丰富的配料,唾液一点一点淹没因惊喜到失语而张不开的嘴。豆芽、葱白、葱花、青红辣椒和罗勒,堪堪盖住肉眼可见软嫩的牛腩。甫变色的鲜切牛肉,无声地散发纯朴的诱惑。
他抿一口清汤,难以想象澄澈的汤头竟浓缩了如此深重的牛香。见汤不见牛,滋味在心头。他夹起一筷子河粉,连同豆芽和罗勒送入口中,清香不单薄的多重美味,直截了当地宣布味蕾苏醒。
他吃过无数碗,然而这一碗是他心中的第一。
冷冽的风横冲直撞,不敌碗中热汤与河粉,被热气驱赶,反而唤醒了他遥远的记忆。在国外求学,一碗越式生牛肉汤河,是他兀自对抗家中繁文缛节和规矩条框的唯一武器。
放了学,他第一时间冲进即将打烊的越式小餐馆,囫囵吞下一碗牛肉河粉,饮尽碗中高汤,才心满意足地往家的方向赶。那碗河粉,滋养了他重复而机械的光阴里自主脱轨,短暂抗争的土壤。
“我记得你不吃洋葱,所以我没放。要柠檬吗?”许若麟拿来一个两格的小碟子,左边躺着一角柠檬,右边格子里,是拉差辣椒酱红彤彤的。
章以灏再次想起多年前,还未丧失味觉的那些日子。
他有味觉,却还没遇见许若麟;他有家有父母,却没有自由。
许若麟没有直面病灶,而且另辟蹊径努力对抗不公正。他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不吃午餐,偷偷用省下的餐费买一碗越式生牛肉汤河,满足被掌控下疲惫的身心。
她看出他有话想说。“这碗汤河,对你来说很特别?”
章以灏抬头,眉宇间染上淡淡的落寞神色。
“我好像一直没有说过自己的往事。”
葱烧大排
许若麟见章以灏面色有异,按下不减反增的好奇心,稍稍摇头。
“不想说的话,不用勉强自己。”
章以灏若有所思。他放下筷子,却突然发现在自己的视角,很难从某一个耀眼的人生里程碑找到合适的切入点。过去数十载,犹如一本晦涩难懂的翻译腔长篇巨著,不知从何读起,从何说起,索然无味的雷同情节,让人恨不得快速翻阅,直通结局。
然而,他铁了心放大从不旺盛的分享欲。
“今晚这份越式生牛肉汤河,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牛肉河粉。”
许若麟淡然一笑,深藏功与名。“你吃过很多?”
“记不清,过千碗吧。”
这个数字让许若麟惊愕不已。按这个频率和数量,一直吃同一种食物,且不论是否生厌,门外汉都能吃出门道来。毕竟,量变引起质变。
“你为什么一直吃生牛肉汤河?”
章以灏眸底闪过几分迟疑,言简意赅:“生牛肉汤河算是我按部就班的无数个相似日子里,唯一的变数。”
“变数?”许若麟一下子没有吃透这句话的核心信息,“变数就是一直吃同一种食物吗?”
章以灏脸色煞白,旋即涨红。许若麟的疑问仿若利剑长矛,穿透那个留学在外,年轻气盛却不敢反抗的自己。
他自以为趁着放学回家的那段时间,把午餐费花在越式生牛肉汤河上,就是一种出格行为;殊不知,他从一开始就戴着脚镣跳舞,在看似无边无际的条条框框里,乖巧顺从地在严苛家教下勉强透一口气。
他被潜移默化成规则的服从者,深入骨髓。
“我父亲是经济学教授,母亲是室内设计师。父亲因工作关系到海外任教,索性举家出国定居。一开始我并不适应在国外的文化和生活节奏,成绩一落千丈,压力很大。章家世代,书香门第,这样的变数无人可以接受。母亲工作相对弹性,对我延续国内的高压教育,每天的安排,精确到分钟……”
许若麟瞠目结舌。她光是把章以灏的旧况代入自己身上,已经不寒而栗。许有添对她向来实施放养原则,务求让女儿恣肆成长——这么看来,章家与许家的教育模式,天地之别。
“……我深知自己成绩不够拔尖,愧对父母和章家长辈的期望,发狠用功。在私立高中,我学业已经很忙,除此之外,需要兼顾计入学分的社区服务和社会实践,还要抽时间投身慈善公益活动。甚至星期六日我也不能休息,从早到晚,补习班和兴趣班排得满满当当。”
“听起来跟现在的小孩差不多,也是从早学到晚,全年无休。”
“若麟,我不是读书的料,也不是章家独子的好苗子。”
“哎……别这么说自己……”许若麟轻声纠正。
“有时候我很迷茫,要做到怎么样的程度,才换来我父母的关注。后来我想明白,倘若我能活成一份标准答案,也许就能让父母满意。”
“人非圣贤,怎么可能一辈子不出错,完美过一生?标准答案是什么,谁会知道呢?”
“所谓的标准答案……呵呵……”章以灏双臂交叠置放桌边,无力地垂下眼睑,“每当我奋力一跃,自以为摸到标准的边,及格线随即水涨船高。标准从来在父母心中,无法捉摸。”
他眼神空洞,无意识地瞟向面前几近凉透的越式生牛肉汤河。汤头表面的油花不复活跃,如同那些曾经沸腾的青春,在日复一日的否定下,失去该有的光彩和味道。
在章以灏看来,得到自己父母的认可,难于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