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仙看过去,发现只有杜福海一个人在地里割菜籽,他左右看几眼,问:“你爹娘呢?你兄弟呢?就你一个人干活儿?你家还有几亩菜籽没收?”
杜福海挠头,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支支吾吾好一会儿,看春仙站在地头不肯走,他只好扯个理由:“我爹娘病了,我兄弟……他吃坏肚子在家歇着,我媳妇心口疼,也不得劲。”
“一家子都病了?”春仙可不信,杜家一家五口没受过累的,个个身强体壮,老两口比同龄人看起来要年轻七八岁。这不冷不热的天气,几个月大的小儿都不会生病,他们哪能得病,就是为了躲地里的活儿装病罢了。
“看大夫了吗?我晌午带大夫过去看看。”
“不不不,就是点小毛病,用不着看大夫。”杜福海心里清楚家里人有没有生病,他慌张拒绝,高声抢话说:“昨夜不舒服,今天歇半天就缓过劲了,我早上出门的时候,我爹娘还说过了晌就来干活儿。”
春仙瞥他一眼,冷着脸没吭声。
杜福海脸上强装出的热乎劲在他的盯视下凝住了,面上讨好的神色褪去,他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样子,整个人冷硬又阴郁。然而他的命在春仙手里捏着,他再不情愿也得抬起脸好声好气回话:“过了晌,我会让他们都下地割菜籽。”
“你给你爹带句话,他要是再偷奸耍滑,就让他替我送你去帝陵守地宫。”春仙毫不客气地说。
杜福海攥紧拳头,他低下头盯着脚上脏污的布鞋,鞋头的布挂烂了一块儿,腿上的裤子也挂出几个口子,布条上还染着血,还有他的手,手背上遍布血痕,这都是割菜籽的时候割的挂的。脚步声远去,他抬起头满眼怨毒地看过去,这该死的贱种,都是他害的,那个雪夜他要是下手再重一点就好了,一棍子砸烂他的头,让他彻底没命……
欻的一声响,杜福海回神,余光瞥到一抹黑影砸过来,他急退几步,一个踉跄,险些一屁股摔坐在满地的尖茬上。
“哈哈哈哈——”地头上响起一串笑声,陶青柏拍拍手上的土,他骂道:“坏种,你还敢瞪我?猪狗不如的东西,于陵长就不该心软放你一马,你这畜牲得了恩不记恩,就该让山陵使把你捉拿到帝陵关进地宫里。”
“他心软?”杜福海气极反笑,“你个没脑子的蠢货,他于春仙是什么好东西?也就你们眼瞎心瞎才信他,可笑我爹也被他蒙蔽了,引狼入室,害了我们一家。”
去年腊月二十一,杜福海记得那日风雪极大,狗都懒得出窝,他也躺在被窝里睡大觉,饭都是他媳妇给他端到床上吃的。偏偏在这个鬼都不露头的日子,他家的门被敲响了。没人舍下被窝里的热乎气去开门,风雪地的人却极有耐心,一直在门外敲门,最后还是他媳妇哆嗦着溜下床。
“赶明儿把院门拆了,陵里谁家围院墙砌大门?就咱们一家。”朱惠满腹牢骚,她套上棉鞋,反手拧杜福海耳朵,“不是个男人,这大冷的天推我出去开门,你个懒汉懒死在床上算了。”
说罢,朱惠推门出去,冲着一个劲敲门的人骂:“来了来了,别敲了!催命啊催催催——于陵长?呦!贵客上门啊!真是难得。”
她满嘴嘲讽的话。
“你公爹在家吗?”春仙没搭理,他踏进门径自走到檐下跺脚上的雪。
朱惠没给他好脸色看,她快步走进自家的小屋,隔着点距离吆喝一声:“爹,于春仙来了。”
说罢不管有没有人应,她咵地一下重重摔上门,对床上的丈夫说:“难怪一早就觉得晦气,报丧鸟上门了。”
杜福海唾她一口,“胡说八道,报丧鸟上门?你要死?”
“报丧!报丧!报丧又不是嚎丧!”朱惠拍他一巴掌,“你念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还是守陵人呢,丢死人。”
杜福海嘿嘿笑,他揽住媳妇满嘴夸她聪慧,心里蠢蠢欲动着正想行好事,就听他爹娘的卧房门被敲响了,他顿时笑出声,笑话道:“报丧鸟脸皮挺厚,咱爹都不搭理他,他还去敲门。”
接着夫妻二人躺在被窝里竖起耳朵听热闹,然而说话声被风雪压下去了,二人什么都没听清,转头还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杜福海和朱惠被一声大吼惊醒,睁眼发现屋里已经黑了,而门外大吼大骂声越发激烈,骂人的还是他爹。
杜福海匆匆套上皮袄棉裤跑出去,只来得及看见一抹身影消失在大门外,而他爹敞着怀站在雪地里,气得面红脖子粗,嘴里还在骂。
“娘,咋回事?发生啥事了?刚刚走的是春仙还是谁?”杜福海问。
“除了他还能是谁。”
“他在咱家待了这么久?天都要黑了。”杜福海纳闷,他又问他爹:“爹,咋回事?他说啥了把你气成这个样子。”
杜福江裹着棉被从屋里出来,他探出头代为回答:“春仙查陈年旧账查出咱爹瞒报几个老陵户过世的事,冒领朝廷俸禄,他要我们交出银子,还要等开春后去山陵使那里状告咱爹贪赃。”
杜福海沉默,这个事也是他爹被山陵使撤职之后他才听到点口风,但他早就清楚他爹肯定有来钱的路子,家里的人口是有数的,俸禄也是能算得清的,他爹娘从山外买来的东西可不是靠俸禄能承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