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高高在上又弃世俗不顾的神佛,这些视世人愚昧仿若皈依他们才走上正道的僧人,哪里比得过他的掌珠,哪里配左右她的生死。
谢衍终究还是踏上那青苔遍布的石阶。
“若你觉我是杀孽过重且执迷不悟,我不认。”他道,“我本就是以杀威慑止恶,唯一的过错可能是此种作为过于迫切,可我已知悔。”
不是因所谓神佛,而是因她所言所劝。
“若你觉我是轻贱己身自缚于世且执迷不悟,我不认。”谢衍已行了十余阶,衣角沾了湿润水汽,哑声道,“我早已得见天光,学得珍重。”
他已有所爱,为其而活。
慧觉只是默然,谢衍冷笑道:“你所谓执迷不悟,只是因我在佛前犯下杀孽,有不敬之举罢了。”
他漠然问:“可我为何要敬呢?”
若无他扶持,世人仍鲜少闻得佛道,是他使佛法广传于世,佛门不敬他,反倒要他敬。
理所应当,自视甚高。
他们可使百姓不再饥寒交迫?可使苦读寒士终有报?可使世道昌顺无战乱?
既都没有,他为何要敬?
慧觉面色隐有苍白。
谢衍面上讽刺之意越来越重。
“掌珠功德无量,世人皆祈求她平安喜乐,她该有的善果却被用以威胁我俯首悔过。”他注视着慧觉,目光让人心生悚然,“何其虚伪,何其无能。”
或许慧觉想要他一步一叩首,以知悔换善果,以虔诚得所求,求大慈大悲再赐他所爱之人声色形意犹如最初。
可他只对一人虔诚。
他的掌珠甚至从来没有暗示或明白期许过让他求她活。或许在慧觉告知她得一命需有人一命舍后,她就下意识放弃了继续活下去的可能,她从不愿有人为她而死。
后来那佛珠让她知晓他极可能是她的缘法,是为她舍命的那个人,她也从未想过让他为她活下来而死去。
她只是救他,又爱他。即便他可以心甘情愿为她而死,她却只让他好好活着。
十余年前慧觉的师弟慧明给了掌珠一本心法,最后一重是以死换生,死过一次后才能看透。
掌珠说是无人因她舍命,这个死劫才落回她自己身上,她很庆幸。
可死而复生着实渺茫,她也不敢抱有奢求。
他今日来,从不是为了以自己性命换她活着,即便他能够那样做,可做了她也不会愿意。
他只是来质问,质问为何她行善良多,却只有渺茫生机。
若质问无果,若生死终究无可逆转,那他便陪她一起死。
慧觉终究敌不过这样的质问,开始叩问本心。
他忆起佛法比自己通达的师弟慧明不留于庙中宣扬佛法,反而做起游医时,他曾有过劝阻。
而慧明却只笑道:“师兄怨我不虔诚,我却自认真慈悲。”
当初猜不透的一句疯话,此时却有些明悟了。
他想起佛前属于桓玉的那一盏,虽极其微弱却仍燃着的长明灯。
最终只叹道:“进来罢。”
谢衍看到佛前那一盏微弱长明灯。
山间寺庙低矮,佛像也并未高坐,佛前长明灯放得很低,低到跪于草团之上才能平时。
他便跪了下来,方才满是戾气与讥讽的眉眼间竟现出温柔与虔诚。
一直握在手中染了血迹的佛珠,被置于一旁。
他颤声道:“……掌珠。”
跨越时光与生死,你来到这世间。
神佛不及你悲悯宽和。
若天地有灵,众生有愿,生死有知,便该让你平安喜乐。
你就该活着。
他抬首看向那慈眉善目佛像,目光远不如方才柔和。
“倘若你真有知,知我并无执迷与亏欠,倘若你真想留存于世,不愿寺庙僧人毁于我手,”谢衍道,“便允我不论生死光阴,永远在她身边。”
不像祈求,更像威胁。
他听见慧觉长长一声叹息,看见老僧枯瘦手指拿起那串佛珠。
入手温润柔和,像是一直佩戴着佛珠的那个人。
大慈大悲大功德。
已渡了他这个执迷不悟之人。
该依众生所愿,使其圆满。
谢衍听见祈福诵经之声,面前跃动的一点微光似乎也因这经文平静了下来,安安分分燃烧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串佛珠再次放在了他眼前,金色经文流转。
他最先瞧见了《法句经》中的一句。
普忧贤友,哀加众生,常行慈心,所适者安。
慧觉似乎终于参悟了什么,面上是难言的平静与澄澈,对他施礼道:“就此别过。”
谢衍并未回礼,只拿起佛珠转身离开。在再次跨过那一百零八道烦忧苦痛后,他听到半山间传来厚重钟声。
比他晚些下来的金羽卫禀道:“……慧觉圆寂了。”
修行圆满,了却生死。
谢衍终究没有回头。
他再次拉起缰绳,越过江水滔滔与山峦重叠,再次北上前往长安城。
那里有他的家,有他此生所得的全部,他的声**|望,他的贪嗔喜怒。
他要将手中这串佛珠再次缠绕在掌珠的手腕上。
而后等着她醒来,或是伴随她离去。
第95章 醒来
陌生又熟悉的痛意蔓延至全身,桓玉睁不开眼睛,其余感官却遥远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