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势是从禅房里起来的,非常凶猛,才刚发现便已有窜天之势,何况屋里的是失宠失势的废妃,没人愿意冒生命危险冲进去抢救。到了下晌,火势才被控制下来,禅房烧成灰烬,只余一摊白骨灰,哪里还有人影。
明静仙师自焚,命丧火海,皇上念其已经出家,不用俗礼,下旨照佛家礼仪安葬,骨灰坛奉于金山。
朝野内外一时齿冷。
……
亲征在即,明静仙师自戕是件再过微不足道的小事。
开拔前一日,军队集结完毕,政事安排妥当,辎重队伍先行出发,三军祭祀,太庙誓师,一切事务准备就绪,乾清宫难得清静下来。
皇帝最后一次召见完内阁,已经是黄昏时分,有些疲惫地往后头去同和堂,幸姐正在和她娘说话解闷,逗着咿咿呀呀的宝哥。
“爹。”听见通报,小丫头抿着嘴唇站起来,有些冷淡地行了个福礼。
皇帝摸了摸鼻子,不尴不尬地答应了一声,搜肠刮肚地找了句适合的话:“手恢复得如何了?”
幸姐不自觉握了握被打得通红的掌心,麻木的痛感挥之不去,喃喃道:“……还有六十个手板。”
皇帝嗯了一声,在炕上和绍桢同座,面对立意同他生疏的女儿,有些不知道再说什么。
绍桢看着叹气。
自从那天幸姐病好后被父母同审,倒反天罡质问了她爹一通,这父女俩的隔阂便日益加深。当爹的有心弥补又拿不住分寸,小丫头则是牛心左性,驴脾气犯起来,拿她爹当陌生人。
绍桢将女儿搂过来:“好了,傻站着干什么。不是有话要跟你爹说吗,怎么变哑巴了。”
幸姐深吸了口气,垂着眼睛对她爹道:“女儿预祝爹旗开得胜,铲平逆贼,早日凯旋。”
“好,好,”皇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笑道,“姑娘真是懂事了。爹从陕西带特产回来给你玩。用晚膳没有?”
幸姐摇摇头:“您和娘还有弟弟一起用吧,女儿回去温习功课了。”
没出事之前,这孩子但凡傍晚来请安,遇到晚膳都是和他们一起用的。出事之后便开始回避他这当爹的了。
皇帝有些怅然地点头:“早些睡觉,注意身体。”
幸姐又跟绍桢打招呼,拉了拉宝哥的小手,告退出去。
绍桢看着皇帝挺直的背脊,落了一半余晖的侧脸,倒觉得他这模样怪可怜的,里里外外落埋怨,到头来没一个说他好。真是。
“真是报应,”皇帝也长长透了口气,叹道,“这丫头,好像我之前疼她的全是装出来似的,”将宝哥从摇篮床里抱过来,落寞地亲了亲儿子的小脸:“只有你一个宝贝疙瘩了。”
宝哥咿咿呀呀地乱叫。
皇帝点着他的小下巴:“乖儿子,别学你姐姐这么犟,以后跟爹亲。”
绍桢的同情转为不满:“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皇帝无所谓地嗯了一声,摸着宝哥的额头有些出汗,索性将他身上紧紧绑着的襁褓给解了。
宝哥兴奋地吱哇大叫,两条小短腿扑通扑通地蹬在床上。
“哎!”绍桢欲言又止。
“没事,”皇帝抱着宝贝儿子笑着起身,“屋里这么热,还能冻着他不成?”
绍桢倒不是这个意思:“一会儿给他绑起来又要打仗了。”这小子越长越爱玩闹,也不是说喜欢哭,只是手快脚快,两条小胖腿乱蹬起来,杀伤力极大,离月子里的乖巧差了十万八千里。
“男孩子活泼点好。”皇帝不以为意,一手托着宝哥的后颈,一手托着屁股,抱他在屋里闲逛。
宝哥最喜欢竖着看世界,目不转睛地瞪来瞪去,张着小嘴,口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口水巾上。
绍桢看当爹的心情好了不少,赶紧制止,上前将小儿子接了过来:“脖子还没长硬,不能总竖着抱。”
皇帝好脾气地笑了笑。
宝哥啊啊地叫了几声,皱着小眉毛,很不满意的样子。
“哟,你还有脾气了?”绍桢给儿子擦了擦口水,将他放回小床上,对皇帝道,“早些用膳吧,你明日就要走了,今晚好好洗个澡。外面风餐露宿的,可没家里舒坦。”
第303章送行
晚膳之后,宝哥被奶母极有眼色地抱去了暖阁。
男人要出远门,临行肯定要温存。绍桢恢复得不错,出了月子两人就开始同房。内室传了好几趟水才吹灯。
绍桢贴着他的胸膛小声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万事小心,平平安安回来。”
皇帝抚了抚她的脊背:“我要给宝哥留个太平盛世,还有这么多事没做,放心吧。”想了想又嘱咐起来:“你留京监国,和内阁有商有量着来,不要紧的政事都留着,等我回来处理。别和大臣起冲突。越是这种时候越要齐心。”
绍桢听得耳朵快起茧子,颇为语凝:“你都说了多少遍了……”
“总觉得提心吊胆,怕出什么事,”皇帝叹着气,忽然话音一转,“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
“你说什么傻话!”
皇帝也知道不现实,在外威严沉稳,回了家就流露出些惆怅,低声道:“等我回来,不知道宝哥还认不认得我。那会儿应该会说话了。”
绍桢随口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让他天天看你画像,保管你一回来,他第一个喊你爹。”
皇帝笑了几声,凑在她耳边请求:“帮我在姑娘那里说几句好话?没见过我这么窝囊的爹,姑娘犯了错,我还打不得骂不得。”说到最后,颇有些郁闷。
绍桢也叹气,安慰他:“父女天性,她会懂事的。”
皇帝无法,在心里纳闷:“这孩子心思也太重了。”是随爹还是随娘?
哎,夜深了,睡吧睡吧。
……
翌日一早开拔,凌晨便起身了,绍桢一直送他到午门才被他留住。
“就送到这里,”他叫停了轿辇,温和地对她道,“如今身份不同,宫外还是少去,我没回来,便忍耐些留在家里。若是想纪夫人,便叫她们进宫陪伴,不要贸然出宫。”
绍桢点点头,直到这时候才觉察些许不舍,低声道:“早日凯旋,最好……回来过年。”
他笑着嗯了一声,在她脸上轻柔地吻了吻,转身下了轿。
绍桢忍不住跟了下去,刚想再叮嘱几句,便听后头传来一阵惊呼声。
“公主!您慢点,慢点——”
夫妻两个都惊讶地转头一瞧,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狂奔而来,竟然是昨日咬死不肯来送行的幸姐,像是刚从床上跳下来,头发乱糟糟的,外头裹着一件厚厚的斗篷,对身后侍从的呼喊充耳不闻,边跑边朝这边喊:“爹,娘,等等我!”
绍桢赶紧往前走了几步,斥责道:“怎么穿着寝衣就跑出来!又想生病是不是?”
幸姐狠狠抹了把眼睛,哽咽道:“我怕赶不上……”
绍桢还想说话,便被皇帝往后一拉。
“没事,这不是赶上了,”他笑着伸手顺了顺女儿乱蓬蓬的头发,“爹很快就回来了,赶不上也不要紧。”
幸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还是止不住掉下来,边哭边道:“我舍不得爹爹,能不能不出门,我听说,我听说打仗会死的。”
左右从人脸色微变。这话太晦气了!
皇帝不以为意,反而柔和地安慰女儿:“爹是天子,有天命护佑,怎么会轻易死掉,”甚至看了眼绍桢,“不哭了,再哭你娘要不高兴了。”
幸姐抽泣着在父亲的龙袍上擦了擦眼泪鼻涕,哭哭啼啼道:“爹一定要早点回来,幸姐会想你的。”
绍桢见侍臣面露焦急之色,这才将女儿拉了过来:“好了,别耽误行军吉时,乖一点,让你爹安安心心出门。”
皇帝这才大步朝午门外等候已久的銮驾走去。
“爹爹!”幸姐大哭着想追上去,却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绍桢轻声喝斥:“外面都是大臣,你哭起来好看是不是?还让你爹在臣下跟前丢颜面,再哭,我回去收拾你!”
幸姐这才抽抽搭搭地止住哭声,绍桢带她上了午门城楼。
举目望去,黑压压的一片,文武大臣跪倒在城楼外相送,天街上旌旗猎猎,遮天蔽日,大军拥护着中央的金色銮驾缓缓向前行进,黑沉沉的铁甲在朝阳下折射满目刺眼的金光,气势恢宏却如此肃静,令人原本沉重的心情更甚一重。
幸姐忘记了哭,惊讶道:“怎么走得这么慢?要何时才能到陕西?”
“你这孩子,”绍桢有些无语,“变脸变得真快。这儿还是内城,肯定不能走快,出城上了官道才算赶路。”
幸姐恍然大悟,又伤心起来:“爹会平安回来吧?”
绍桢心说他也只能平安回来了。征讨逆贼,御驾亲征,只容许胜仗,若有意外,江山不稳,那时幸姐也顾不得再要爹。
她淡淡点头:“那是自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