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芸醒过来是第二天下午的事情了,除了右腿粉碎性骨折外,内脏竟奇迹般地没有受损。
医生评价为在这个年纪,已经是万幸。
多年不碰烟酒的温万华在走廊尽头抽完了半包烟,面对换药的护士安慰他说“虚惊一场”的时候,他微微弯下腰,说谢谢。
江芸的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温万华得到许可后进去,看见她的头始终望向窗外。
他看了一眼站在床位的江枝和温言蹊,走到床的另一边,替她掖了掖被角,声音沙哑着问:“好好的怎么摔下去的?”
江芸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目光仍不肯收回:“咱们家楼上有个马蜂窝,我想给捅了,不小心踩空了。”
关于那个傍晚,关于碎落的麻将牌,关于她亲眼所见的一切,她只字未提。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照在温言蹊和江枝身上,像一条条被刻意掩埋的秘密。
寒假的最后时光,三个人默契地轮流去医院照顾江芸。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走廊上推车的轱辘声、护士站的呼叫铃,成了他们共同的记忆。
温言蹊在这段时间拿到了上海实习的offer,在和对方HR确认入职时间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选择了最近的下周四。
他舍不得江枝,却也理解江芸不想见到他的心情。
当时江芸的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医生得知了家里的事,专门批准她提前一天出院。
万华特意订了家餐厅包厢,说要庆祝妻子康复和儿子奔赴远大前程的“双喜临门”。
包厢里,温万华给每个人倒了杯热茶,氤氲的雾气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
“怎么突然想去上海实习?”他抿了口茶,“之前不是说锦城那家公司也有转正的机会吗?”
温言蹊的筷子在碗沿轻轻一碰:“和室友讨论了一下,上海那边平台更大,薪资也高。”
说话间他的目光掠过江枝,又迅速收回。
还有一句他和江枝心照不宣的话,他没有说,也不可能说。
在上海,没人认识他们。
走在大街上,也没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
他们的未来悄无声息地绑定在一起,只有在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才有交汇的可能。
这才当初他选择上海最重要的理由,也是他曾经给江枝的承诺。
温万华不舍,却也笑着举杯,玻璃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江芸安静地吃着菜,仿佛对席间暗涌的波涛浑然不觉。
到上海的飞机从锦城出发,温言蹊特意没让温万华送他,和江枝回到了他们的公寓。
推开门时,熟悉的咖啡香气还萦绕在空气中,那是他们从丽水带回来的咖啡豆子的味道。
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蹲在衣柜前,把几件卫衣叠好收进纸箱。
因为知道他未来的半年很少回来,江枝不想一个人在这里想他,回家之前就已经说好了要退租。
可当当钥匙交给房东的那一刻,江枝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听见窗外传来熟悉的卖桂花糕的吆喝声,才真正意识到,这个承载了他们所有温存与争吵的空间,终究要变成别人故事里的背景。
机场人来人往,行李箱轱辘压过的声音带着一点回声,一遍又一遍响起的登机提示,在嘈杂的大厅里格外刺耳。
把温言蹊送到安检口,江枝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鞋尖上的一点污渍,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周围的喧闹淹没:“一路平安。”
她转身要走,却被温言蹊一把扣住手腕。
他的手指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任凭江枝躲了一下,也没有躲过。
“枝枝。”温言蹊的声音哑得不像话:“抬头看我。”
江枝终于抬起眼,撞进他通红的眼眶。
那些江枝始终不敢面对的事,被温言蹊清晰地剥开,他的瞳孔里映着机场明亮的灯光,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你不想和我这样继续了,对吧?”
江枝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看见他身后落地窗外的飞机正在滑行,想起他们约定的下一次旅行,无力而哽咽:“我们是兄妹……”
有些话,就像烧红的炭。
只要说出来,就能烫得人舌尖发麻。
温言蹊抓着她的手,一字一顿重复:“我们不是亲兄妹。”
“可是周嘉朔和朱颜老师算得上是师生吗?”江枝反问他,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在下巴处汇成一个小小的水洼,“他们的结果你看到了,我们能承受吗?!”
温言蹊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和我相爱,就是这么难堪的事,你早该知道的。”
“如果你没想好……”他的声音突然哽住,深吸一口气,“又何必回头招惹我呢?”
江枝看见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听见他突然笑了,笑声像是碎玻璃划过心脏:“你看,你永远会为了你生命中的许多人,放弃我。”
他抬手擦掉她脸上的泪:“我还以为,你回头找我的时候,已经足够爱我,爱到已经坠入深渊的我不用再挣扎。”
他的拇指停在她颤抖的唇瓣上,"看来是我想错了。"
“既然如此,那就当我们从没开始过吧。”他松开手,后退一步,“好好恋爱,谈一场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恋爱。”
江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想说她愿意为他赴汤蹈火,想说她也和他一样,不在乎世俗眼光。
可记忆突然闪回那个傍晚,江芸纵身跃下时破碎的衣角,医院走廊里刺耳的急救铃。
想到墓园纪阿姨的照片,想到下落不明的朱颜老师,所有勇气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只剩下滚烫的泪水灼烧着脸颊。
机场广播再次响起,催促着这张航班最后的登机。
温言蹊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江芸眼里。
这一次,她终究没能喊住他。
江枝站在机场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那架载着温言蹊的飞机逐渐变成天边的一个白点。
她突然分不清自己对江芸究竟是爱还是恨,就像她分不清对温言蹊的爱里,是否还掺杂着怨恨。
她想起江芸跳楼前那个诡异的微笑,想起温言蹊转身时通红的眼眶。
这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个被她逼到绝境,一个被她亲手推开。
机场广播里响起新的航班信息,嘈杂的人声重新涌入耳膜。
江枝缓缓蹲下身,将脸埋进掌心。
泪水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她终于明白,原来最深的痛苦不是选择爱谁,而是无论如何选择,都会伤害她想爱的人。
远处,一个小女孩哭着追着离去的父母,被工作人员温柔拦下。
江枝看着这一幕,突然小时候,温言蹊曾经也这样牵着迷路的她回家。
只是如今,再也没有人会牵起她的手了。
江枝和温言蹊的聊天界面,停在这一年的一月。
现在关于他的消息,都变成了温万华饭桌上的只言片语。
“言蹊在那边挺好的。”温万华在电视上出现上海时突然说道,“说公司给了他转正的机会,待遇也不错,想留在那边了。”
江枝低头扒着饭,抬头看了一眼江芸。
自从医院回来,江枝和江芸之间就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让她们之间失去了交流的机会。
江芸没什么表情,只是应着说:“那挺好的。”
“枝枝啊。”温万华放下筷子,像是认真,又像是玩笑,“以后要不留在省城找工作?不然以后咱们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江枝抿嘴笑了笑,没给正面回答。
她知道温言蹊换了新号码,却始终没有存进通讯录。
有时候半夜醒来,她会恍惚听见隔壁房间传来水杯放在桌面的声音,就像从前温言蹊熬夜赶论文时那样。
她以为他回来了,兴冲冲地推开门,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和整理得一丝不苟的书桌。
江芸也不会再为他的房间上锁了。
她想起温言蹊在机场时说“就当他们没开始过”,现在想来,他又说到做到了。
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只有她。
被困在那个未完成的句号里。
《404证人群4》的密钥延期通知在各大影院滚动播放,一直延续到这一年的四月。
网上都在传,这是最后一次延期了。
安晴的房间拉着窗帘,她背靠着床头,咬着奶茶吸管含糊不清地问:“《404证人群4》真有那么好看吗?我看朋友圈都在刷必看。”
江枝躺在她的床上快睡着了,半梦半醒应了声:“可能吧,不过我也没看过。”
“你没看过?”安晴突然提高音量,惊得江枝彻底清醒。
江枝仿佛还能听见那天的雨声,淅淅沥沥地敲打着车窗玻璃,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没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