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青下去大概半刻钟后,下面传来了打斗声。
秦祈年提了刀匆匆下去,很快听他吼道:“好啊,真有个漏网之鱼!我劝你快快束手就擒,否则后面有的是苦头让你吃。”
黛黎看着昏暗的通道口,“我也下去看看。”
“夫人。”秦邵宗的语气不太认同。
黛黎却觉得安全得很,“他们在障眼法上下了血本,战斗力已去了九成有多,且方才祈年都说只有他一个。”
这话刚说完,却见一道身影从通道里跑出来。
不是秦祈年又能是谁。
“打着打着,他忽然口吐黑血,无力应战,我怀疑他是先前服了毒。父亲,这人很有价值,是否要去请丁先生来救他?”少年如此说。
秦邵宗却道:“他既存了赴死之心,服下的焉能是寻常毒药?此时去通知丁从涧,怕是已来不及。”
想来对方很清楚北地的审讯力度,与其受尽皮肉之苦,不如现在寻个痛快。
秦祈年嘟嘟囔囔了句什么。
在父子俩说话时,黛黎忽地进了通道。
秦邵宗见状,当即紧随其后。
走过最初的一段后,黛黎来到了一个小平台。
这里一片狼藉,有个火把头落在地上,仍在灼灼地烧着。此地空间不算大,呈一个椭圆形,摆着些桌椅,角落一处有个敞开的暗门,想来方才有人藏身于此。
几步开外,魏青和胡豹一左一右将一道身影困在犄角处。
那青年倚着墙,手中的长剑归了鞘,此时长剑点地,似以此作支撑。他身着黑衣,皮肤白皙,此刻嘴角有黑血,未被衣裳遮盖的颈脖上也能瞧见黑红色的血迹,应该是方才大口吐血时不慎沾染上。
黛黎看到他的第一眼,还以为自己看到了谛听。
这里距地不算远,上面之人说话,地下亦能听见。刚刚黛黎在上面说的话,白象尽数收入耳中。
在黛黎看见他的第一眼,白象也看到她了。
两道目光在空中碰了一下。
他看着黛黎精致的眉眼,忽地笑了下,“确实像。是我技不如人,棋差一招,此番输给你没什可说的。”
这一笑,他又吐出一口黑血来。
黛黎拽紧了拳头,努力不让自己移开眼,“他们是十年前捡到他的,还是在大饥.荒以后?”
儿子不是没和她说过曾经,只是后来她发觉那十年经过了太多太多的美化。
那十年既是过去,也是她永远过不去的坎。
白象笑着摇头,“黛夫人,我知道你还想问什么……咳,但我只能告诉你,我叔叔曾经真拿他当亲侄子看待,不仅是因为明灯很有潜力,更因他是天生的信徒苗子。他曾说过,他要去人人平等的地方,而说这话时,他才十岁。”
黛黎眼瞳微颤,眼眶霎时红了。
不,不是的。
她的州州当时只是想,回家。
一只深色大掌抬起,覆上了黛黎的双眼。几乎是下一刻,她听到了一阵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的惊天咳嗽声。
血腥味突然浓郁了许多。
第118章 夫人的前夫是军士否?
黛黎回到秦府上时, 月亮已躲进厚重的云层后。没了明月的光辉,苍穹如同泼上了化不开的浓墨,透不出丝毫光亮。
沉甸甸的夜幕, 一如黛黎此刻的心情。
今夜目标明确,前后也仅去了三个地方, 且在中间的商姓人家家中停留时间很短,因此如今回到府上,时间也不算特别晚。
子时未到。
黛黎没有直接回主院,而是心事重重地驱马去了一趟儿子的院子。
她没有进去, 只停在院口往里看。
夜已深, 院中人都歇息了,院内漆黑一片, 什么也看不见。
有凉风拂过,卷来几片枯叶。起风了, 秦邵宗说,“夫人, 更深露重, 回吧。”
黛黎幽幽地叹了口气,牵着缰绳调转马头回去。
……
念夏和碧珀一直在正房候着,见两人回来,烧水的烧水, 拿衣服的拿衣服。
等黛黎躺到榻上, 已经是大半个时辰后的事。子时已至,如果窗外还有月,此时也该开始西斜。
黛黎一直没有熬夜的习惯,平日睡眠质量也好。但今晚,她躺在榻上, 闭眼许久都没睡着。
翻个身,换个姿势。
还是没睡着,继续翻,翻其他的姿势。
在黛黎翻第五回 时,身旁伸过一条长臂,将她连人带被捞了过去,“夫人煎了满床的烙饼,这是要作甚?明日去赶早集不成?”
素帱放下,帐内一片黑。
黛黎看不见秦邵宗,但不断落在耳畔的热气却让这人的存在感相当强烈。
北地的深秋寒意森森,黛黎在这样的天气得盖两张被子才觉暖和,但秦邵宗火力旺盛,两张被子他嫌热。
最后发展成黛黎自己盖一张小被,然后再和他一起盖一张大被子。
如今猝不及防被他捞过入,黛黎卷在小被中,他抱得紧,将被角都压住了,她的手没能伸出来。
手腾不出来,黛黎只能说:“秦长庚,我感觉我一时半会应该睡不着,要不分开睡。”
白象死了,但他死前的那番话却像一把刀,在她心口狠狠刺了一下。那道从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流出毒血,灼得她夜不能寐。
“正好,我也睡不着,不如夫人和我夜谈几句如何?”秦邵宗没松手。
黛黎一听他说夜谈,很自然就想起出发之前,她亲口和他说的那句“此事回来再谈行不行”,现在他们都回来了……
黛黎缩了缩脖子,把下半张脸埋进裹着她的小被子里。
帐内双目不可视物,但秦邵宗拥着人,哪能感受不到她的小动作,当即额上青筋绷了绷。
他忽然觉得今夜白象再诡计多端、险些逃了去,都不如此刻她那般气人。
但骂不得,重话也说不得。
秦邵宗深了一口气,“只谈几句桃花源,夫人觉得行否?”
他对那个地方永远有好奇心,也永远想知晓与她有关的一切。
黛黎听他说“桃花源”,迟疑着慢慢探出头来。她心里确实难受,那些从伤口里流出的脓血需要一个发泄处。
黛黎问他:“你想知晓什么?”
“先前白象说,秦宴州要去一个人人平等的地方,那应该就是指‘桃花源’,夫人以前那地方,众生平等?”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
黛黎沉思片刻,“如何说呢,虽说阶级仍然存在,有负责管理的官员,也有只专注自己的小百姓。但明面上,大家都是一样的,百姓见了官员无需下跪,也不必一口一个‘草民'或者‘奴’。我那里的官员,叫做人民的公仆。”
最后五个字让秦邵宗新奇极了。
人民的公仆?
是官员,亦是仆人。
不过秦邵宗很快注意到其他字眼,他感叹道,“明面上,那就是暗地里不是。”
黛黎:“……”
黛黎不满地辩驳道,“但也比这里好多了,再说了,凡事都有个过程。铁器难道是一开始就有的吗?再往前退一步,难道青铜器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人类最初还不是先学会用石头,然后才学会了生火?再一步步发现了自然的铜矿石,后面又有了冶炼的青铜。”
秦邵宗感叹道:“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
黛黎嘴角抽了抽,心道这人的重点真是永远放不对地方。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桃花源虽不能说所有地方都尽善尽美,但它确实令家家户户有余粮,能说是已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求学的门槛亦无限降低,天南地北任君行。”
黛黎眼里划过一道幽光,“就连婚姻,也是合则聚,不合则散。结为夫妻的男女一同生活,如果女方觉得婚姻难以继续下去,可以去官寺申请离婚,解除与丈夫的夫妻关系;反之男方亦然,双方都有这个权力。”
“……且桃花源里不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只能给孩子建议,最终的决定权其实还是看个人。”和他挨得近,源源不断的热意传过来,和开了电热毯似的,温度适中,黛黎惬意地眯了下眼睛。
秦邵宗听到最后,没忍住说了句“荒唐”。
黛黎不意外他有这反应,“荒唐什么?盲婚哑嫁难道就很光荣吗?”
秦邵宗沉声道:“婚姻不仅是两人之事,更是两个家族之间。两族结秦晋之好,后续既是助力,也是同盟。若往后面临性命攸关,亦或涉及权力争夺的局面,这门姻亲就是强势的助力,甚至可能会是救命稻草。”
黛黎再次感叹,她和秦邵宗的思维隔了一条马里亚纳海沟。
这不仅是时代的差异,也是阶级的差异。是成为特权以后,处心积虑保护下一代的特权的精打细算。
从宏观的角度来说,这种事情贯穿古今,并不罕见。因为联姻确实能更集中、乃至进一步壮大财富和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