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不在身边,举目皆陌生,他在夜里究竟偷偷哭过多少次,才长成如今的模样。
犬、芥。
是家犬,也是草芥。
谁都可以欺负他,谁都可以踩她的孩子一脚,她捧在掌心的糖豆,竟变成了旁人可以随意作践的地里泥!
光是想一想,黛黎便觉肝肠寸断,“才不是犬芥,是秦宴州,州州是秦宴州!”
秦宴州忽觉手上束缚松了,他知是身后人帮他解绑。他抬手双臂,轻轻回拥黛黎。
时光的钟摆好像在这一瞬停止,时针迅速往回,一轮轮地飞转。那些曾经被他一遍又一遍重温的珍贵记忆,如今汇成实体,仿佛在他身侧重现——
美丽的女人把背着书包的小男孩送到校巴前,温柔地帮他理了理衣襟,“州州去到学校要听小林老师的话,有事给妈妈打电话,等放学了妈妈接你回家。好孩子,去吧。”
青年眼里泛起泪光,泪珠滚落,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妈妈,对不起,我再也当不成好孩子了。”
他的手沾满了鲜血,再也,回不到过去。
第52章 她早就是他的女人了
黛黎听到他的道歉, 泪如泉涌,“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早点来找你, 都怪我,都怪我……”
如果她能早点来, 而不是拖了整整半年,那她的孩子是不是就不会在这陌生的时代被人随意作践?
九年前的那场大饥.荒,他当年才十岁。
那时家家户户无米粮,草木枯焦, 他一个十岁的小孩, 旁人与他非亲非故,谁能养他?谁会把救命的口粮给他?
那些饿得眼睛发绿的人, 是否会将目光投向她的孩子?
就像她曾做过的那场噩梦一样。几个屠户将他摁住,手起刀落, 或将嫩肉搭银钱赠予菜人,或是肉块掉入热腾腾的锅中, 周围看不清脸的食客争相欢呼。
谁都能作践她的孩子……
秦宴州叹了一声, 有说不出的满足,也有拼尽全力后也无法抵抗命运的无奈,“不是您的错,一切都过去了。”
他已经知足了, 自十年前以后, 再也没有比现在更令他高兴的时候了。
本以为直到疯癫或死亡,他都将孤身漂泊于此。没想到上天终于垂怜了他一回,在他快要坚持不住、将将沉入泥潭时,让他看见了能驱散阴霾的日光。
于是,灵魂得到了救赎, 荒芜迎来了绿洲。如同沐浴在汤泉中,暖和得令他热泪盈眶。
但亦有说不出的难受,母亲说来找他,他是掉进河里才来到这里的,是不是……
秦宴州张了张嘴,却又没有勇气问出那一句。
黛黎听闻他说“一切都过去了”,不由死死咬住嘴唇。
不,过不去的!
十年里受的苦,怎么可能能过去?那将是刻在灵魂深处的黑色烙印,是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愈合的溃烂伤口。
黛黎心如滴血,眨眼间热泪落下后,眼前的视线变得清晰了些,而后,她便看到了面前人颈脖上的两道疤痕。
一道在正前方,大概半指粗,蛇一样盘在他的颈前,看着像有条绳索曾狠狠勒入他的皮.肉中。如此反复多次后,才留下这道经年过去亦难以磨灭的伤痕。
另一道在颈侧,约两寸长,笔直不带任何拐弯,多半是刀剑所伤。
黛黎眼瞳猝地收紧,太阳穴仿佛被一记重锤击中。方才一些忽略的细节在此刻如同草丛中惊起的蛇,骤然窜起狠狠咬了她一大口。
州州的声音刚刚就不对,过分沙哑,像喉间含了一把粗糙的沙砾,也像破损生锈后被废弃的锣。
她本以为他是激动哽咽,但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他的嗓子坏了。
黛黎张口欲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倒吸入一口凉气。
那股寒气当真极冷,凝成了表面长满尖刺的棱锥,沿着她的气管一路往内,将她内里划得流血不止。
黛黎开始发抖,如坠冰窟,她颤抖的指尖终于碰上了那道经年旧疤。
秦宴州顿了顿,面上的疤痕还能说是假的,但脖子上、手上,乃至身上那些却做不得假。
他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黛黎的情绪起伏得厉害,加上今晚甚是劳累,太过激动之下,不由眼前一黑。
秦宴州正打算说些什么,忽觉怀中人软了下去。他眸光一凛,正要将人扶起,一只深色的大掌却从她背后伸来,扶住女人的腰,锢着要将她往后带。
青年霎时抬眼,遗传了母亲的黑眸浓如墨,刚刚的温软在此刻已消失不见,唯剩刀锋一般的锐利。
方才房门打开,进来的不止母亲一人,但那时他同样看不见其他,只想最后确认这是否是一场令人沉溺的美梦。
如今……
四目相对间,一个沉稳不见喜乐,另一个显而易见的戒备抵触。
秦宴州二十未到,不及对方高,也不如春秋鼎盛的秦邵宗来得结实。如今被一众北地武将包围着,却也不妨碍他此时杀气腾腾地看着面前人。
如果他是只动物,这会儿浑身毛发估计已全部炸起,喉管里还会发出警告的低鸣。
秦宴州没有问对方是何人,因为根本不用问。相传北地的武安侯天生断眉,他今日潜入的是秦宅,且他自报家门后,那个捆起他双手的人说去禀报君侯。
此人后至,兼之特征皆对得上,他必定是那个令范兖州忌惮非常的秦邵宗。
秦邵宗见状哼笑了声。
得,还是只小狼崽。
他夜里两度潜入府邸,后一回还敢一日不隔的孤身再来,估计没少和巡卫他们过招,也不怕被人削了脑袋。
真不愧是她的种,这胆子一脉相承的大,都是长了一身熊心豹子胆。
“你母亲身体不适,我带她回去休息。”秦邵宗再次伸手。
秦宴州不言,带着黛黎退后了一步,堪堪错开他的长臂,依旧警惕地看着他。
联想到商贾的告示和北地的寻人令,他隐约猜到母亲为何会和这人搅在一起。
秦邵宗被他的动作气笑了,“想走?你行刺失败,范天石会许你好过?更遑论还带着她,又如何能将她安置妥当?且这些年你做的脏事有多少,惹的仇家有几何,恐怕无人比你自己更清楚。你信不信范天石前脚对外称你叛变,后脚就有人上门找你寻仇?”
这番话说完,秦邵宗的太阳穴先突突跳了两下。
这几日和南宫雄饮酒,宴上南宫雄还提过这个身后粘着一堆破事的犬芥,他当时不以为意。
确实是个命苦的可怜人,仅此而已。
这天下本就是不公的,命苦的人千千万。有的因天公不作美交不起日渐沉疴的田租,被豪强迫害至死;有的为奸佞所害,阖家流放边陲,于遥远路途上逐渐家破人亡;也有的被奸人出卖因此战死沙场,只留下一双孤苦儿女。
不幸之人各有各的不幸。唯有捅破笼在头顶上的那片成了天的庞大阴云,才会迎来曙光。
所以当时听闻“犬芥”,秦邵宗浑不在意,甚至也同意南宫雄说的早死早超脱,争取下辈子投个好胎。
但造化弄人,这小子居然是她一直在找的儿子,怎的偏偏就成了她儿子?要是不管他,他前一刻把这小子扫地出府,她能包袱也不收的立马跟上去。
秦邵宗罕见的有些头疼。
她生的这只狼崽是真能惹事。而能失而复得,她是万万不会与之再分开。
罢了,先前两个州牧都被他收拾了,再收拾多一个兖州的,也不是不行。且他与南宫雄结盟后,本就与范天石隐隐不对付……
秦宴州被他的话说得僵了一下,浑身竖起的尖刺有些萎了。
虽只是少许,但气势确实不如方才锋利,他沉默片刻询问道:“我母亲的房间在何处?”
这是要送她回房的意思。
秦邵宗知他是退让了,体谅他俩母子重逢,遂忍了,只沉声留下一句“随我来”。
他们离开这间小屋后,其他人仍有些恍惚,其中以白剑屏尤甚。
“黛、黛夫人之子,不是年九岁吗?”白剑屏说话都不利索了。方才那小子的身量,怎么看都起码十八.九了吧。
当初胡豹从钱唐回来,仅在赢郡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就接到命令启程再度前往扬州秦家。
那天晚上,还未收到封口令的胡豹和丰锋、乔望飞二人说起那桩“十年”怪闻,听得二人直呼惊奇,结果前一晚和同袍聊完,后一天就收到上峰的封口令。
可是,此事已有丰锋和乔望飞两位知情人了,胡豹无奈,只好拜托他们先别到处说那桩奇闻。
这就以致于秦邵宗麾下有些人知晓中间间隔了十年,有的人不知晓,还以为真就在找一个九岁小儿。
乔望飞叹气,“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白剑屏抓心挠肺的难受,“黛夫人看起来最多三十,那小子十八左右,这、这没理由十一二岁生孩子啊,都还未及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