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困惑地问:“高爷,这么晚了有事吗?”
“我方才从商号那得到消息,当年和你父亲一道走商的一个人回来了,这会儿就在镇上,我记下了他的名姓和住处,赶快给你家送过来了。”高大爷咳了几声,补充道,“我老人家腿脚不好,这几天下雪,旧伤疼得厉害,到你家前门去还得绕过一条街,我这腿啊实在走不动,你把后窗户打开,我把纸条递给你。”
少女惊骇万分,满口应着,撑起身子要坐起来,但风律却悄无声息地握住了她的手。
风律背对窗户倒着,依旧如熟睡般闭着眼睛,不动也不说话,只轻轻笑了一声。
窗外那人听到这声笑,突然掉头就跑,奔跑而去的步伐声如此迅捷,绝不像一个拄拐的老人。
少女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诡异,她害怕地推了推风律:“姐姐?”
风律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怕,它不会再来了。”
次日天明,风律还赖在床上,但忐忑一夜的少女已早早醒来,她忍不住把昨夜的奇闻说与母亲,两人心中顿觉惶恐,赶快去往街尾的高大爷家里,彼时大爷正在喂马,少女旁敲侧击问起昨夜的事,听得大爷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她二人惶恐地从大爷家离开,回到了闺房后巷,这一带墙根下都堆着雪,但雪面上除却大姐糊窗纸时踩出来的两趟脚印,就再没有别的足迹了。两人怀着不安的心情走到后窗前,看见窗沿上铺了薄薄一层新雪,两只清晰的狐狸爪印并排印于其上,恰是一只狐狸搭着前爪向屋里眺望留下的痕迹。
“冤家啊,你闯大祸了!”大姐急得拍打起女儿,“叫你招惹那精怪,这下它都找上门了!”
少女捂着手臂愣了一会儿,忽然说:“风姐姐也听见那东西说话了,却一点都不慌张,必定知道些什么。”
两人想到这里调头回家,可一进院子,却看见一向栓在院子里的白马不见了,推门进屋,原本安睡于此的风律已然了无踪迹,连柜子上衣服和行李都不在了,只余下一床被子半卷着堆在床尾,摸上去尚有余温,证明她刚刚离开不久。
大姐抚着胸口要哭出来:“她定是知道那畜生凶险,悄悄走了。”
“才不会呢!姐姐和我说那东西不会再来了,我不怕!”
“我的心肝肉,你不怕?我可怕的要死!反正我们是要回你外婆家的,赶早不赶晚,咱娘俩儿干脆趁这机会走了吧!”大姐说着就打开身后的柜子翻出包袱皮,一面整理一面絮叨,“你去我屋里把那银戒指和银耳环用手帕包起来,贴身带着,唉,罢了罢了,还是等会儿给你缝进棉袄里稳当……”
少女拉住她的手臂:“咱们家里没有马没有车,可怎么走啊?”
“我自有打算,这房子咱们带不走,你大伯又早惦记着我们这点家底,不如就折价给你大伯,我再叫他套车送咱们一程,难道他还能不答应吗?”
“没这房子钱,咱们回外婆家只能白吃白拿,即使舅舅心善养着我们,又岂是长久之计?”
大姐听见她的话,两眼一红坐到床上,捧着包袱低头道:“我原想开春多做几份工,手头宽裕些再走,到时候在你舅舅家附近买一间房,置几亩地,好歹混弄一口吃喝,也不至于委屈了你。”
少女近前一步,把母亲搂进怀里:“娘,没事的,绥州那么多大户人家,我可以去人家家里做工,怎么也能养活咱俩。”
“胡说!咱家虽穷,但也从没叫你低三下四过,若你爹知道我送你去伺候人,日后我怎么好见他?”
两人垂目相拥,默默无语。
便在这时候,床上的被堆拱了拱,本就心神不宁的两人吓了一跳,双双屏息不敢出气,结果被子下喵了一声,随即钻出来一只懒洋洋的小猫。
她们见状不禁发出惊叫,却不是被猫吓到,而是看见小猫身上纠缠着一条白灿灿的珍珠项链,那链子上足有三十几颗珍珠,每个珠子都有指甲大小,皎白通透,亮得就跟猫眼睛一样,合该一颗颗拆开来清洗干净,用上等绫罗垫着,锁进檀木匣子里,才能配得上它们的身价。可小猫却不管什么珍奇贵贱,原地一倒肚皮朝天,捧着项链连抓带咬,玩得不亦乐乎。
少女突然想起昨天风律说过的话,她说过要留给她几颗珍珠的。
大姐颤巍巍拿起珍珠项链,眼睛都直了。
“我的天老爷,那姑娘莫非是下凡的神仙?”
第171章
风律骑着马走进了雒棠山,绵绵细雪覆盖了她身后的踪迹,然后用一模一样白色模糊了山与山,树与树,天与云之间的界限,将整座山脉构筑成为一个巨大的迷宫,蜿蜒的林间小路也被积雪分割成无数零碎的段落,如同一块不小心跌落的玉璧,星星点点散佚于山野,拼凑不出形状。
果然,风律不久后便迷失了方向,既然不知前途去往何处,干脆信马由缰,让马儿自己寻找出路,然而她走了很远很远,直到登高远望已看不见雒棠镇里升起的炊烟时,却依然没能找到离开这座山的方法。
结果马儿比人先乏了,它沿着山间兽道步入深林,来到了一处禽兽冬季饮水的热泉。
这一小片山坡温暖无雪,水汽弥散,氤氲的白雾中隐约传来泠泠的水声,循着声音走进热雾深处,可见一团草色若隐若现,抵近观瞧,原来是寸许高的青草环守着一个簸箕大的天然泥臼,当中有一股拇指粗的温泉汩汩涌出,泉水填满坑洼之后,便流溢进更下方杂乱的碎石堆里,并于五丈开外悄然钻进冰层下方,沿暗渠汇入了更远处的河道。
风律跳下马,去泉边洗了洗手,马儿也低头喝着水,但它却没有多看泉边的青草一眼——这里的草既然能留住,肯定不是苦的便有毒,它自有动物的本能知晓这一切。马儿喝完水后随意卧在草上歇息,风律则坐到了岩石上,解开背囊拿出一块饼,一半自己吃,一半喂马,马儿很快吃完了自己的一半,然后无赖伸头抢她手里的另一半,最后成功吃到了一整个的饼。
她们两个抢饼的时候,温泉周围的水汽不知不觉变得沉重,如同一大团棉花落在了山坡上,悄悄埋住了山尖和这一人一马,歇息片刻后,马儿逐渐被雾气呛得难受,于是喷了喷鼻子站起来,扯动缰绳拉着风律远离温泉,可此时眼前雾暗,举目云深,云雾之间还有无涯雪海,让本就迷路的她们更加难以分辨方向了。
“人家都说老马识途,你却带着我满山乱跑,可真是白白做了一世的马。”风律透过雾气望向山顶,叹气说,“我们还是向高处走吧,或许能看见路。”
按说严冬时节,热雾一撞上远处的寒气就该自己散了,但她向前走了很远很远,直到轻灵的流水声完全消失后,前方却依然云遮雾障,软绵绵的水汽高高堆到了天上去,计算行进距离,此时的她早该走上山顶了,然而脚下这条崎岖的山路根本不讲道理,只顾着一个劲儿地往高处生长,仿佛没有尽头一样。
面对此情此景,风律却不觉慌张,甚至有点厌烦,她伏身抱住马颈闭上了眼睛,干脆趁机小睡一会儿,嫌天光太亮,还揪起斗篷帽子罩住了脑袋,任由这匹无知的小兽在浩浩山脉中随心晃荡,驮着自己爱去哪儿去哪儿。
等她睡足了觉,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黑透了,马儿也走到了此行的尽头。
白马原地踏了踏蹄子,卧地把风律放了下来。
她们如今所处之地,乃是一片稍显平坦的山巅,前后十丈方圆,四下皆如刀裁,只余一条等身宽的羊肠小道贴着峭壁盘旋而下,难为这匹壮硕的马是怎么走上来的,而在这堆满雪花的山顶中央,山峰最高处,生长着一株螭蟠虬结的大树,那铁筋一般的树干奋力抓向天幕,紧握住日月星辰,似乎要将这夜空狠狠撕下一块来,而树根下则隐隐泛起光明,似乎埋着什么宝物。
风律从雪中跋涉上前,俯身随手一拨,指尖便碰触到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好奇拈起来,原来是一只梨子大的白玉酒壶,雕工精巧,胎薄色润,透光可见其中浆液摇动,似乎装了什么东西,只是壶身浑然一体,居然找不到盖子。
当她反复观察玉壶的时候,壶顶却开始慢慢融化,原来那状似壶盖的部分其实是冻结的寒冰,如今经手把玩一番,寒冰受热消融,自然露出了其下的壶口,一股醉人的酒香随即扑鼻而出,忽然天上云影徘徊,地下树荫摇曳,似是无明万物都闻到了这股酒香,忍不住要来共醉一场。
风律来了兴致,解开斗篷铺在树下,只穿着素白单衣旋身而坐。
绝顶风光,眼前尽是浩荡红尘,滔滔峰峦自脚底倾泻而下,冲涤成万里江山,芸芸众生如同微末的尘埃,悄无生息地躲进了岁月雕琢出的千沟万壑里,不烦占用这幅山水长卷一丝一毫的笔墨,而天空上,月亮和虚日投射出了两枚烟黄色的光晕,像一双阴鹫的眼睛窥伺着这幅巨制,贪婪地寻觅着那些藏在大地褶皱里的祭品,却在不经意与风律对视的瞬间黯淡下去,怯怯地躲回了云层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