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琛本来在默默吃饭,听到这里忽然放下碗筷说:“皇阿玛,儿子觉得皇玛姆所言不错。今日先生讲了《孟子.离娄章句上》第九节,其文有云,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
乾隆挑眉,没想到一个四岁的孩子能用《孟子》来劝谏他,故意板起脸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不过是老生常谈。在民间推广牛痘疫苗要花很多银子,朕也很为难。”
早朝上议起这件事的时候,永琛也在场,把和亲王的话听了一个齐全,当时他就觉得很不妥。
奈何他只是观政,并不许开口,便忍下了。
回到南书房与五哥说起,五哥让他专心读书不要管。
他问小舅舅:“为什么书里讲的,和朝堂上的不一样?为什么五叔反对推广牛痘疫苗,救百姓于水火?为什么朝廷要防着百姓?”
小舅舅告诉他:“朝廷以少数的旗人统治多数的汉人,这便是症结所在。而四书五经本来就是汉人的经典,以汉人制汉人,自然与以旗人治汉人不一样。”
他当时陷入沉思,却在今日的饭桌上忽然想明白了,斟酌道:“书里讲的都是以汉人制汉人的法子,并没提到以旗人治汉人,以少数治多数的方法。儿臣认为,若朝廷以为自己是旗人的朝廷,那么百姓也会以为朝廷是旗人的朝廷。反之,若朝廷以为自己是天下的朝廷,那么百姓也会以为朝廷是天下的朝廷。”
乾隆心中一震,眯眼看向永琛:“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永琛摇头,认真说:“都是儿臣自己想出来的。”
乾隆又看永琪:“你怎么说?”
永琪垂下头,似乎有些羞愧,半天才抬起来,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饭桌上这两个孩子,小的四岁,大的也才十二,如何能经得住皇上的审视。
而且看皇上的脸色,明显晴转阴,即将转暴雨。
永琛刚刚那一番话,听起来并不复杂,却狠狠戳痛了皇上这个旗人统治者的软肋。
如果说汉人统治汉人,不过是阶层的划分,那么旗人统治汉人,在阶层划分之上,还有一层种族划分。
殊不知统治者与百姓之间的划分越多,政权越不稳固。
元朝便是最好的例子。
乾隆被迫听完鄂婉的心声,内心震动更甚。
几日后,有御史弹劾和亲王贪墨。经查属实,乾隆把弘昼叫到面前狠狠训了一顿,让他回家面壁思过。
和亲王被赶回家之后,官场人人自危,生怕自己被牵连。结果皇上只骂了和亲王,并没让人彻查,而是在某个不起眼的早朝,忽然宣布要在全国推广牛痘疫苗,不分旗人、汉人。
对于皇上的决定,傅恒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并且自掏腰包捐出万两白银。
其他官员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和亲王反对被申斥,傅恒是皇上心腹中的心腹,自掏腰包支持,谁再敢反对就是傻子了。
汉籍官员感激涕零,五体投地跪下,高呼:“皇上圣明,万岁,万万岁!”
纷纷解囊捐款。
还有那些曾经跟着和亲王贪墨的,自以为这是皇上给的机会,赶紧把贪污的银子捐出来,生怕被查。
南直隶的百姓感受过牛痘疫苗的好,推广起来并不费力。免费打一针可保这辈子不得天花,做梦都要笑醒。
可在消息闭塞的时代,牛痘疫苗推广不出意外地在北边受阻。
为了尽可能压缩成本,疫苗成批生产,做出来也放不久,再推广不下去恐怕要糟蹋了,白白浪费了国库的银子。
和亲王被放出来之后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丢了内务府的肥差,气得暗中找人散播谣言,说南直隶疫区使用牛痘疫苗死了好多人,都被瞒下了。
学着南直隶传唱的童谣,也在坊间找了一个落榜的穷书生写下一篇诋毁牛痘疫苗和皇贵妃的顺口溜。
“西林花,开得恶。牛痘针,藏阎罗。扎一扎,花上头。孩儿脸,黄如秋。都说好,能避灾。坑得人,哭起来。针尖尖,扎得深。冤死鬼,绕城门。”
乾隆将顺天府尹递上来的奏折摔在地上,冷笑连连,吩咐上虞备用处去查,到底是谁在跟他唱对台戏。
调查结果全都指向和亲王。
第79章
皇上大怒,可也只是将人叫进宫又骂了一顿。
和亲王摸准了皇上的脉,越发肆无忌惮,甚至赴宴醉酒之后亲自证实了童谣的可信度。
乾隆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拿弘昼没办法,谁让先帝只给他留下这一个亲弟弟呢。
但凡有第二个,不至于让他背上赶尽杀绝的坏名声,他都能砍了弘昼的脑袋。
“和亲王府前年添了一个小阿哥,与永琦和永瑞差不多大,据说还没种痘。”鄂婉这个“据说”是听乌嬷嬷所说。
乌嬷嬷只有一个儿子,儿子又只给她生了一个孙子。这个孙子在内务府当差贪了点小钱,被和亲王逮到打断了腿,从此落下跛脚的毛病,很难说到好亲。
这会儿见和亲王屡次被申斥,乌嬷嬷便把她从裕贵太妃那里听说的消息暗示给了明玉。
明玉转头告诉了鄂婉。
乾隆和太后一样都不是内耗自己的人,很快将永琮夭折的原因归结到别人身上,上回漏了弘昼,现在全都想起来了。
几日后,皇上给宗人府施压,让宗人府从皇室近枝挑一个适龄的孩子出来接种牛痘疫苗,打破北边对疫苗的恐惧。
这种事圣祖爷也做过,却是裕亲王主动站出来挑大梁,并没用到宗人府。
宗人府接到差事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皇室近枝,适龄幼童,没有接种过人痘,宗人府巴拉巴拉人头,除了和亲王府的三阿哥,好像也没有别人了。
宗人府前脚刚找到和亲王说起这事,后脚便收到了和亲王去世的消息。
和亲王给自己出活丧,也不是头一回了。第一回发生在雍正五年,闹过之后彻底失去了夺嫡资格。
等到当今御极,出活丧已经成了和亲王敛财的手段。
皇上就和亲王这么一个亲弟弟,满朝文武谁听说他死了不得去吊唁,谁去吊唁能空着手?
有时候明知道是假的,也得去,就怕万一哪天遇到真的,会被摘了顶戴。
此时掌管宗人府的不是别人,正是履亲王允祹。这位履亲王从小养在苏麻喇姑身边,熟知宫廷礼仪,从雍正朝起便是著名的“白事”专家,亲手送走了不少叔伯兄弟。
“皇上,弘昼又要出活丧了。”允祹自雍正朝开始到现在,已经派人给和亲王府凑过三次份子钱了,原以为事不过三,没想到还有第四回,很是无语。
乾隆垂眼,转动了一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淡声说:“他自己不忌讳就让他办。只一样,劳烦十二叔通知下去,宗室谁也不许去随礼。”
弘昼落拓不羁惯了,有人说他是真傻,有人说是装傻。乾隆只有他这一个亲弟弟,不管是真傻也好装傻也好,都是要包容的。
但这回不一样。
他有意借着牛痘的东风,将鄂婉扶正,弘昼却没眼色地跑出来搅和,就别怪他不顾兄弟情分了。
履亲王依言通知下去,宗室内部心照不宣。消息不胫而走传到前朝,朝臣们见本家都不随礼,便也歇了去捧场的心思。
于是丧仪那天,和亲王照常坐在棺材里,顺手从供桌上拿了一个苹果啃,边啃边美滋滋地等人送钱上门。
先帝无嫡子,所有庶子都能继承皇位,他却在雍正五年给自己出了一回活丧,向皇阿玛和朝臣们展示了自己的荒唐,彻底退出储位之争。
他把皇位都让出去了,皇兄就应该厚待于他,但凡有一点让他不舒服的,他就如法炮制给自己出活丧,表示抗议。
每次他闹一闹,皇兄便妥协了,最后还能收一笔份子钱,稳赚不赔。
可今日他等啊等啊,也不见有宾客登门,忍不住把管事叫来问话:“爷去世的消息都送到位了吗?怎么这个时辰了还没人来?”
管事把这套流程都走熟了,也很纳闷:“奴才这就派人去催。”
弘昼坐回棺材里,继续啃苹果:“赶紧去,挨家挨户地催!”
别耽误他收钱。
谁知管事匆匆去了小半日,弘昼都快把供桌上的祭品啃完了,也不见有人来。
“王爷,消息全都送出去了,名单上一户都没落下。”
管事说到这里,声音忽然低下去:“奴才让人挨家挨户去催,可……可实在不凑巧,名单上的所有人都有事来、来不了。”
“混账!”弘昼吃了太多祭品,撑得难受,“人一辈子就死一回,爷都死了,他们居然敢不来参加丧仪!”
管事:别人是一辈子死一回,可您都死第四回了。
在弘昼心里,他想死几回就死几回。于是跳出棺材要亲自去催,却被福晋拦住,听她无奈道:“谁家好人自己上门去催别人参加自己的丧仪?王爷就不要诈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