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禁卫这么兴师动众地寻,要么是罪人,要么是贵人。
看禁卫紧张的态度,她觉得是后者。
莫不是皇帝养在外头的女人吧?
毕竟,生得是真俏。
冷汗顿时下来,浇在伤口上,宛如撒盐,疼得她呲牙。
“早忘了,需得仔细想想。”好几月过去,她着实记不大清了。
其实也不是记不清,只是心里头害怕,怕一说出来,命就没了。
这等模样身段的“上等货”,若不出什么意外,都会被她转手卖给长乐坊。那里的妈妈给她开的价,一个百贯钱。
高锖看出她眉间犹疑,喝道:“休要隐瞒!”
中元节前夕,官兵竟然封了上京城最大的秦楼,这可真是稀奇。
从外头吃席回来的桑叶带给叶莺她们不少小玩意儿,还有这起子八卦。
再听见长乐坊的名字,叶莺恍如隔世。
她还记得若不是出了牙行,碰上太夫人一行,从长乐坊的妈妈手里转而买了她,她就得与另外几个小姑娘一齐被卖去那里。
那是什么地方?
能跟着探花郎学这学那吗?
叶莺抚着心口摇了摇头,今日练字时便格外地认真,有个“安”字还得崔沅赞了,奖了一方好墨。
她便是这点好,又屁颠屁颠起来。
崔沅只见方才还面色沉静一脸肃容仿佛不开心的小姑娘,这会又满屋子转,笑着说要找纸刀将那字给裁下来,贴在屋里墙头上,日夜濡染。
笑了便是高兴了吧?
他也笑了笑。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倒是比他想得要好哄得多。
中元到了,府里请了相国寺的僧人做法事,请盂兰盆供养三宝,因着祭祖,二房的二郎跟三郎也都赶在节前坐船回来了。
两个白眉毛和尚念了经,觉得这崔府不愧是清流家世,就连案上供的糕点都与别家大不同,从来也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供品。
再看崔相,领着家中子弟拜了牌位,化纸钱,祭祖宗,又轮到崔沅祭父母,两个堂弟再拜,崔沅回礼。
晚上,正院摆了一桌酒菜。
孙儿都在跟前,崔相脸上满是慈爱。
往日常被二叔嫌笨的三郎窝在祖父身边插科打诨,说着书院里的生活,爬树摘桃,斗鸡走狗,多是些少年之间玩闹的闲事,就是没有用功的事。
崔相只笑骂他“泼猴”。
二郎将要下场应试,崔相语气和蔼地嘱咐他诸多事宜,并宽慰“不中不要紧,还有下次”,并让他这些事日住在府里,可以多与崔沅交流学问。
崔沅觉得微妙。
因在他记忆中,祖父向来是严厉的,不苟言笑的。
以至于有一瞬间觉得,面前是旁人顶替的祖父。
但他心里很明白,这只是因为祖父的年纪上来了。
崔相两鬓已染上了霜白,比起崔沅上回见他,腰更佝了,眼尾更凹了,人也瘦了些。但大体上,依旧是个精神健硕的老头儿。
老来古稀,功成名就,就算是心再硬的人,也会乐呵呵地享受家人在侧的天伦之乐。
崔沅不由得喟叹,时光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匆匆过去,不经意就改变来一个人的样貌、心志,乃至性情。
甚至他如今也会觉得,从前十分懒得搭理的三郎,眼巴巴一口一个“长兄”的模样,倒也算得上可爱。
自然,不是因为像谁。
第22章
因祭祖,府里杀了两头猪,叶莺发挥嘴甜优势向大厨房讨来整只后腿,刷上蜜糖烤得刚刚嫩熟。
她也是来了古代才知道,这会子的猪不像后世那种动辄三五百斤的欧洲白猪,而是一种全身长满黑毛的,俗名叫做“草膘”的品种,约莫只能长到一百斤。体重比不上,肉质却更腴嫩。
就算只是腿,也有一二十斤了,一口下去,扎扎实实全是肉。大伙撑得肚圆,满嘴油光,没口子地夸“香脆”。
待正院的席散了,她们这边早也归复了自己的位置,该干嘛干嘛。
散了席,崔沅出院落,过游廊,瞧见今晚月色十分皎洁,有心在园中散散,便吩咐小厮不急着回去。
苍梧提灯走在前头,重云嘴巴很碎地叨叨,崔沅只有一搭没一搭应他。
“公子,今夜的月亮可真圆呐,像个大饼。”
“嗯。”
“咦,这几盆墨菊开得竟这样早?”
“今日席上那道烧小猪可香呢小的看公子一口没用,真可惜了。”
“……”
“也不知道莺儿姐姐她们又躲在院里吃什么好东西。”重云憧憬着,拐了拐苍梧,“哎,定是会给咱们留的吧?”
“……”
怕被重云口水沾一身,崔沅索性不逛园子了,改道回去。
两自说自话的小厮已经习惯公子不搭理他们这件事了。公子嘛,话跟表情一向都很少的。
有时候安静得他们甚至会忘了他在那,不声不响地,吓死人!
不过就算抓到他们偶尔开小差,或者像现在这样叨叨叨个没完,公子也不会生气。
他们熟知的公子从来都是大度而平和的,冷面寡言,却心地善良,极少表露出不高兴的情绪。
落在苍梧跟重云眼里,今晚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一次家宴而已。
谁料回去后,公子不过是照常宽衣、沐浴,待入了净房,水声哗啦,守夜的莺儿姐姐却出来把他俩揽到一旁小角落里。
“公子咋啦?怎么瞧着不大高兴?”
苍梧跟重云手里捧着荷叶包吃得正香,里面是重新热过一遍的烤猪肉,都摇头说没。
叶莺见他们懵懂,便算了,“行吧!烤猪肉好不好吃?”
“嗯!好吃!”重云含糊道,“我见今天席上也有这个,公子却一口没动,还可惜来着。”
叶莺眼珠一动,“那公子今晚胃口怎么样啊?”
“还好,就一般。”两小孩说老实话。
叶莺心里就有了计较。
待崔沅沐浴出来,就见桌上摆了一桌案样式颇丰富的宵夜点心,香得很勾人。
“公子刚刚没吃好吧?”叶莺对他笑道,“酒席是这样的,吃得不好,难怪心情不好呢。我做了些清淡简单的吃食,有公子爱吃的玲珑小馉饳,还有羊肉兜子,公子稍垫垫?”
害怕他还要坚持那一套过晡不食的说法,叶莺紧接着劝道:“捱饿睡觉,对胃肠也不好。就偶尔破一次例嘛!少用一些,没事的。”
她俏生生地站在那里,眉间暖意融融。
崔沅微怔。
自从父母去后,他在府里虽身份尊贵,衣食无忧,却甚少有人这般直白而袒露地关心他。
祖母对他心存愧疚,溺多于教,叔父、姑母都有自己的亲人,相隔甚远。仆妇只有敬重,不敢亲近关爱。
唯有祖父对他的教导……其中寄托了振兴门楣的希望,要求十分严格。
记忆里,不知几时起,他便很少外露情绪跟需求。
冷着面孔,读四书五经,学圣人之道。明天理,灭人欲,克己复礼,压抑私性,方能得祖父一个欣慰的眼神。
祖母常说他过分稳重,埋怨他不跟她亲近。
他也已十分习惯了。
可是在看到祖父几乎是毫无底线地纵容三郎,语气是自己从没得过的慈爱温柔,内心里,还是会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怎么说呢,二郎三郎年少,且都是自家弟弟,他自然不可能对他们有什么看法。
于是趁着月光皎洁,秋风轻拂,崔沅独自在园中消化了大半情绪,只剩下些许微妙。
真的就只有那么一会儿,一点点不想跟人交流罢了。
却被她给看出来了。
想必她还向重云二人打听过了,以为是没吃饱的原因,于是紧赶着亲自动手做了这一桌子宵夜出来。
灯光摇曳他的心绪。
崔沅的眉眼柔和了一分。
她既这般有心,他怎能浪费人家的心意。故而在桌前坐了下来。
叶莺本想布菜,也被他制止。
“坐。”
可能刚刚吹了冷风,又湿着发,使他头脑有些热,一点也不想看到她忙前忙后的,就想她安安静静地陪他吃点儿。
叶莺实吃不下。
晚上一顿,又是烤肉,又是抓饭的,胃里还没消化透呢。
于是小口小口地挑着面条。
崔沅看见了,觉得新奇。
她这个吃相怎么是这样的呢?还以为会是吸溜呼哧不拘小节的那种,没想到,却是特别特别乖巧。
看得他本来不怎么饿的肚子也饿了,加上夜里是真的没吃多少,她按常人份量备的宵夜,竟然全都吃了。
真的是,太不养生了。
不过心里的气奇异般顺了,自己刚才实在小气吧啦,跟两个小孩吃什么醋。
崔沅诧异,难道真是像她说的那样,因为腹饥才波动的情绪?
叶莺就笑了,“是不是觉得心里通畅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