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子方才进来时脸绷着,现在呢,虽然表情依旧淡淡,可眸子映着灯火,眉心舒展。
她就知道,没人能拒绝一顿宵夜呀。
门帘卷起来的,皎洁月光洒了一地。
崔沅忽然想起来,今夜中元,放在过往,若没有同僚宴席的时候,祝榆那厮都会带上空樽来寻自己,邀酒饮月。
今年祝榆在外任职,却是不能了。
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明月清风共饮,月色好时,也不一定有饮酒的心情。
崔沅心中一动,抬眼看叶莺:“会饮酒吗?”
“啊?”
叶莺有点惊奇,吃了这么多东西,长公子的心情还没好啊?还得借酒消愁,到底发生什么了?
不过她既都许下“舍命陪公子”的话了,区区小酌几杯,算不得什么。
叶莺对自己的酒量颇为自信,而且还挺喜欢喝的。
她十分高兴:“喝呀,酒呢?”
崔沅给她说了个地方。
她屁颠屁颠去寻。
既是崔沅的私藏,那必定是好东西。私藏私藏,藏在一个旁人都不能踏足的小屋子里。叶莺翻找许久,终于在一堆书画下面的箱笼里找到了几个酒坛子。一看蜡封上面的灰就知道,放在这里很久了。
对哦,病中不宜饮酒。
叶莺眨巴眨巴,鼓起嘴巴吹掉坛身灰尘,怜惜地想,他都这么不高兴了……就纵他喝一点点吧?自己……自己就当不知道!
待要转身,层层叠叠的裙摆牵落了一旁的画,原本成堆叠放的画卷就跟雪崩似的滚了一地。
有几幅明显没收好的,便就这样松松垮垮地散了开来,露出画中风景。
叶莺赶紧蹲下身去拾捡,重新堆好,结果在看到其中一幅时目光忽然凝住。
嗯?
这画上笑得眼儿弯弯的人怎么好像……是她?!
第23章
圆月漉漉,光华清莹。
闲坐一刻,屋外传来些微动静,都不必回头,崔沅始觉自己已经不需要靠外力就能分辨出她的脚步声了。
呼吸的功夫,果然见叶莺今日穿的淡青色裙裾扫过地砖,转过屏风,出现在眼前。怀里努力抱着两个酒坛子,额前发丝微荡,略显踉跄地快步过来了。有熟悉的幽兰香气盈面。
她身上这条裙子是七月新裁的,最近特别爱穿,的确,也很配她。
澄澈清亮的嘉陵水绿,就像诗里形容的那样,含烟带月碧于蓝,衬得她本就欺霜赛雪的手腕跟脖颈越发细瘦白皙。
崔沅忽然懊悔,自己怎能让一个小姑娘干这样的重活?
紧接就要把酒坛子接过去。
叶莺并不在意,她可是能徒手搬个大南瓜的人。
酒坛子在怀里,她一下子抱紧了:“公子,我来就好。”
崔沅瞥一眼过去:“放手。”
许是他这会子耷着眼角,看起来就像板着脸,叶莺不敢再多争执叫他更生气,乖乖地放开手。
夜深了风凉,叶莺伸手要关窗,又被他止住了:“开着吧。”
屋里坐久了闷,崔沅甚至还卸了东墙上可活动的窗扇,让清风毫无遮挡地灌进来。
墙身连接着美人靠,人坐在上面,便能将窗外景色一览无余。
他是为这片月色才兴起饮酒,若仅隔着门窗卷帘欣赏,未免辜负初衷。
瞥见叶莺欲言又止的目光,他抿了抿唇,反问:“我看起来可是弱不胜风?”
叶莺立马摇摇头。
长公子瞧起来不是弱不禁风,而是跟琼林玉树似的,光耀夺目,不可亵玩,怎可让他染了凡间俗气?
目光相接,叶莺的眼神游移开,笑着找话题:“这酒好香啊,隔着坛子都闻得到味,莫非是青州的酒?”
崔沅似一笑,长指抚过坛身,“是友人所酿。”
叶莺眨眨眼,“公子的这个友人,可是往年圆月常与公子共饮之人?”
她方才似在他眼中看到一抹怅然,像是怀念之意。
崔沅微微颔首,随意地坐在美人靠上,让她也坐。
叶莺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
开开酒,一股子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未品先醉。
“好香啊。”她由衷地又赞了句,笑道,“那今儿我也成公子的酒友了。”
清亮的酒液倒进青白釉刻花的注壶里,崔沅往温碗中缓缓注入热水,心内默数几十息,再用指背略试一试温度,觉得合适了,擦拭壶底,先给叶莺倒了一盏。
酒盏亦是一套的青白釉瓷,沿上錾刻荷叶纹,颇是淡雅清新。像这样胎薄细腻、古朴大方的酒器,唯官窑才有。
叶莺笑眯眯地谢过,一口干尽了,便满口地夸:“果真是好酒!”
扭过头去,则偷偷皱脸,呲牙咧嘴。
长公子瞧着冷冷清清高山白雪似的,没想到好这么辣的酒!
崔沅自己饮了一口,眉眼不动:“我这好友生于朔方,长于雁塞,酿的酒,也自带一股子沙尘气。”
“咳,”叶莺舔了下唇,“那,这酒可有名字?”
“浮生醉。”
原来这么个名字么……
“他,”叶莺踌躇了一下,及时打住了话头。
会不会……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幸而那清清淡淡的长公子笑了一下,道:“前岁承袭了宣威侯的爵位,戍守雁门郡去了。”如不出意外,今年也该回京述职了。
叶莺肩膀头子不自觉地一松,露出笑意:“公子的这个朋友,原来是祝小将军啊。”
“你认得?”崔沅有些意外。
叶莺道:“前些年宣威军行经陈留,在仁邑山扎营过,还帮着县衙破案呢!那人犯穷凶恶极,便是祝小将军带着几个亲兵进山将人给围获的,可厉害啦!”
说得像是亲眼见过一般,崔沅垂眼,提起温酒壶又给她与自己倒了一盏,“第二盏有不同风味,试试。”
叶莺这下不敢像之前那般莽撞了,小抿了一口,“咦?”
她咂了咂回味,奇怪……
“饮头一杯时,入口燥辣,浑身腾起使不完的牛劲,有种下田犁地的冲动。第二杯却觉得心境快意,好似功成名就一般……”
她觉出这酒的妙处,将盏中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那种人生得意的喜悦拥着她飘飘洒洒,如踩云端,晕乎乎地道:“还要,再来一杯。”
见她语气里已经没了平日的那种敬意,面上也浮现嫣红的一抹绯意,崔沅便知她醉在第二杯里了。
他方才话未尽,这第二杯入口虽比第一杯柔和醇厚,后劲却大,若非常饮此酒之人,很容易便醉了。
“慢着些,莫醉了。”崔沅再给她倒了一杯。
叶莺眨眨眼,定睛细看他倒酒的动作,酒液凌空注入杯盏,往上……“公子。”
崔沅侧目。
叶莺捧脸喟叹,“您生得可真好看。”
崔沅顿了顿,待悸动消失,有些啼笑皆非。
自己见过多数饮浮生醉至醉之人,要么狂放不羁,要么豪言壮语,要么泣涕横流,她倒好,安安静静,一团孩气。
他问:“头可难受?”
叶莺很快速地摇了摇头,又摇摇头,双鬟上绑的发带都跟着摇成了拨浪鼓。
拨开乱发,豪气冲天:“我没醉!还能喝!”
所有酒醉之人强调的第一件事,必然是没醉。
沉吟片刻,崔沅仍是将第三杯酒放在了他的面前。
叶莺浑然不觉,飘飘忽忽入口,微辣的酒液滑过喉咙,以为心境能更开阔些,心中却忽地升起一股悲凉之感,迅速蔓延四肢百骸。
就……叫人很想哭。
方才的喜悦,转瞬成了过眼云烟。
她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的崔沅。
“如何?”崔沅早有准备,推了一杯茶过去。
说是对酌,却一直都是他在为她倒酒好像。
叶莺声音闷闷的:“公子,这第三杯……是不是才叫浮生醉啊?”
崔沅挑眉。
她咬唇:“就,我也说不出多高深的话,就觉得心里胀胀的,好像刚刚从洞房花烛一下经历了夫离子散似的。”
“所以,第一杯是英雄尚少,满怀壮志;第二杯凌云初酬,风光快哉;第三杯……”
可能是人走茶凉,世事沧桑,也可能是英雄迟暮,再无年少。
夫离子散……
崔沅揉了揉眉骨。
的确,饮尽这第三杯,才算真正尝过此酒。
“这个反应很正常。”他道,“你也很聪慧,不必妄自菲薄。”
“旁人无法参透的浮生醉,你只一次便体会出来了。”
崔沅是从不说客套话的,他既给了谁肯定,便是真的赞赏。
叶莺一直都是个简单粗暴的人,这酒对心思越深的人影响越大,对她来说或许就像个调味剂,所以想到的才是“夫离子散”这种不痛不痒的挫折。
她灌了口茶缓缓神,又听见崔沅的夸赞,立马转忧为喜,又好奇问:“公子饮此酒也会有这种感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