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娘顺从应是。
谢萧云大步迈出屋子,向父亲院子走去。
路上,他回忆起初次见到雪娘的场景——
还是好几年前了,他去雄州连将军府赴宴,连将军献宝似的将家中所养的家伎全叫出来献艺。
他瞥眼一瞧,一眼就看到了雪娘。
不说其他,只论眉眼,真是有些像。
那时他刚被那太子殿下灰溜溜地赶出汴京,心有不甘,走前实在不舍,偷偷去寇府附近瞧了她好几次。
于是,席间雪娘献艺弹琵琶时,他多端详了她几眼,透过她遥想着汴京他看中的那个小娘子。
哪知那连将军有求于他,以为他看中了雪娘,走前拉住他说道:“谢小将军,老夫今日也是看出来了。这样罢,老夫忍痛割爱,将那雪娘赠予你做个身边贴心人如何?”
他由惊愕转为不喜,那雪娘只是三分像,如何赶得上她?
于是他戏谑了一番那连将军,严词拒绝了。
听雪娘说,后来那连将军认为雪娘害他受一番奚落,又觉她留之无用,越看越不顺眼。
一日醉酒后将她痛打一顿,叫来人伢子将她卖掉了。还特意嘱咐,将她带去军营做军妓。
谢萧云走进父亲院门,忆至此深觉他好似与这雪娘还是有些缘分在,不然怎会叫他再见到她又救了她?
*
雪莹坐在屋内,瞅着眼前圆桌上的吃食眼睛发直,口中发酸,直犯恶心。
她自十三那年就被破了身,历经许多男子,身子被磋磨的有些病弱。
她好不容易能跟着她喜爱的男子,还有幸怀上了他的孩子。
自九岁至今,她历经的无数苦楚曾使她绝望崩溃,在军营难以支撑下去。若不是遇见他,她怕是早就寻死去了。
她很珍惜眼前这一切。她希望自己能够顺利生下这孩子,那她往后日子就能好过些了罢。
于是她忍着恶心,强行吃下了桌上的饭食,撑得她直打嗝。
*
然而天意总是弄人,事情并不是像雪莹憧憬的那样。
六月中,出府在外巡边的谢萧云收到将军府大内知的禀报——陈氏雪娘,滑胎了。
谢萧云低声冷笑,将书信撕碎扬了,撇下队伍独自策马朝前方奔去。
他奔至滹沱河边下马,饮马时紧握手中缰绳,抬眼朝河对岸望去,面色阴郁紧绷着。
既然连胎也保不住,她还有何理由待在将军府?
不,经此一事,她会更加顺从听话的。还有事需要她去办,没了也好,无所谓。
今日在巡边队伍里,竟被往日好友们好生奚落,说他为了个莫须有的女子而被降罪罚俸。
哼,不知从哪传的谣言。他们知道些什么?什么莫须有的女子?
那是他们大宋的皇后!
呵,等着罢。有他们看呆眼的那一天。
直至此时此刻,驻足河边久久未动的谢萧云,将心中肖想之事付诸实际的心,达到了顶点。
*
将军府内,雪莹战战兢兢有几天了,她将自己的小包袱收好,坐在床榻边等待大内知来通知她,可以滚了。
雪莹不懂,为何她总是如此背运?想过好日子怎就如此之难?
她九岁时做错了什么?
她在王员外家做错了什么?
她在连将军府又做错了什么?
雪莹抱着包袱回忆从前种种,竟生出一些愤怒和不甘。
凭什么?
凭什么只有她一直受苦得不到救赎?
凭什么徐娘子不会被卖作家伎?
凭什么徐娘子能做主君正妻?
凭什么她和阿姐都只能做人妾室?
她想为自己做些什么,但如今如此境地的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晚间,大内知带着主君传回的消息来寻她。
她沉默等待着她的头顶之刃。
哪知,她今夜获得了主君交给她的一个极为重要的任务,且只有她,才能完成。
悲喜交加的雪莹,将包袱放了回去,细细研究起主君的信。
*
大名府行宫,漱玉阁内。
寇听雨拿着原本悬于帐中的金香球盯着琢磨,朝青竹念叨:“青竹啊,你说,我已有孕,这个球一直挂在帐中是不是会影响我坐胎?”
“但是,若是不挂了,景熙来此岂不是要怀疑了?唉,真是两难啊……”
青竹不语,只从主子手中将球拿在手中,将球内粉末尽数倒出,用茶水冲了冲,再合起递还给瞠目结舌的主子。
寇听雨讪笑:“啊哈,青竹,是我犯傻了。”
青竹安慰她道:“娘娘,从前听说过,女子有孕会变傻,看来有些真?”
寇听雨猛摇头,将两只手在身前交叉,严词更正道:“不!不是的!”
“这种所谓‘孕傻’的言论,本质是将女子价值捆绑在生育能力上,暗示孕妇智力因有孕而‘贬值’,这是性别歧视!”
寇听雨严肃认真地对一脸迷茫的青竹继续讲道:“所谓的‘孕傻’,指的无非是孕妇偶尔出现的注意力分散、记忆力暂时下降的现象。”
“实际上!这种变化是暂时性的,主要与激素波动、睡眠不足、心理压力等生理因素有关,而非真正的智力下降。”
“而且!孕妇的大脑会发生自发调整,这些变化是为了优化母性行为,比如增强对婴儿需求的敏感,这都属于人类进化上的适应性改变,而非认知能力退化。”
“青竹!千万不要听信有些男子对孕妇的偏见!那是对母亲身份的贬低!不是真的!”
“况且,如果怀孕真让人变傻,文明早该灭绝了!毕竟所有的天才人类都是母亲生的。青竹,你说对不对?”
青竹听得一知半解,见自家主子激动的模样,想起了从前就在她眼前,那个被自家夫君贬低辱骂的农家孕妇,只因为她大清早时未能同时做到喂养女儿、给夫君打水洗脸、劈柴烧火做饭和收拾整理屋子这几样活计。
青竹迷茫的眼神变得明朗,坚定点头:“是了!娘娘,女子在这世间,不易。不该如此境地的。”
寇听雨上前勾住青竹的肩膀:“不错!你看男子们,从未因任何生理变化被贴上‘变傻’的标签,啊,标签就是指偏见啦!但他们却对女子的正常生理过程,甚至神圣的孕育过程而苛责!多么不该!那是他们对生命的不尊重!”
青竹目露赞赏,连连点头应是。
第51章
天佑二年春,宋辽决战,宋速胜。
四月末,辽军残部北撤,宋军追击至白沟河停止,双方进入议和博弈阶段。
辽使团携国书至大名府,提出“复澶渊旧约”,宋帝故意拖延接见,施压增码。
五月间,辽游骑劫宋运粮队,宋军报复性炮击辽境榷场,双方试探底线,边境贸易摩擦未停。
辽使暗赠宋枢密使曹公以海东青、貂皮,要求宋放宽岁币条件。
六月初,宋要求辽开放云州马市,岁币增绢五万匹。宋辽恢复榷场,但宋控盐铁出口,辽需以战马交换,双方罢兵,辽主称宋帝为“兄”。
至此,和议成。
*
寇听雨每日眼见着景熙的情绪愈发松弛,就知宋辽和议定然极是顺利。
她亦期待宋辽尽快签订和议,她已有些想念汴京了。
六月十三,距离宋辽盟誓签订和议的日子还有十日,寇听雨摸着小肚子满心期待,耐心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她准备在那日晚,告诉景熙她有孕了。
晚间戌时,外头暑气依然很重,寇听雨坐在漱玉阁守着冰盆纳凉,青竹柳儿在旁摆上晚间饭食,细细查验饭菜情况。
景熙近日不在行宫,去霸州与枢密使曹公等人商讨十日后具体的和议条款,尤其是景熙最在意的战马一项。
行宫内留守的大内知陈安此时突然亲自前来漱玉阁传话,称外头有个女子要见漱玉阁徐娘子。
柳儿知晓主子近日不爱动,轻快请示道:“娘娘,您别动身了,柳儿去前头看看罢,问清楚了再来回你。”
寇听雨未曾当回事,暑气渐消她的食欲很快回来了,瞅着桌上菜式正有些饿,听罢挥手叫她自去。
柳儿脚步轻快跟随陈内知前往行宫侧门,探头一瞧,愣了愣。
寇听雨刚吃下几口清爽小菜,听见外头细碎纷乱脚步声传来,疑惑间放下手中筷子,抬眼看向门口。
柳儿身后跟着一个狼狈妇人,垂着头抹泪,踉跄着来到了寇听雨眼前。
青竹见到来人的第一时间,就冲去一旁拿起面纱给娘娘遮了面。
寇听雨一脸懵,接着瞧见来人,向她脸上定睛一瞧,不觉杏目圆睁:“你是,雪莹?”
雪莹此时衣裙撕裂,脖颈带着勒痕,朝寇听雨跪下后哭诉道:“徐娘子,救救我!恩主……他……他要拿我抵债,送给辽人换战马!”
说着手探进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眉头紧蹙的青竹:“我不曾说谎,你看,这是债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