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绢帕折进梨花枝的空心处,指尖微颤。
明日,一切都该结束了罢。
*
翌日,巳时。
老槐树下,雪莹如约来到此处,竟见到了阔别十余年的阿姐。
陈雪婵衣衫素旧,面容因连日赶路心焦而憔悴,却在见到雪莹的瞬间,眼泪夺眶而出。
她颤抖着伸出手,却又不敢触碰,仿佛怕眼前人只是幻影。
“阿姐……”雪莹嗓音嘶哑,猛地扑进她怀里,泪水浸湿了彼此肩头。
陈雪婵紧紧搂住她,指尖抚过她发间那支旧银簪,那是她交给寇皇后的,请她帮她找妹妹。
“我以为你死了……”陈雪婵哽咽,“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雪莹闭了闭眼,没有回答阿姐。
她只是从袖中取出那枝梨花,轻轻放进阿姐手中。
“带这个回去,”她低声道,“交给青竹。”
*
当夜,子时。
尼庵外,黑压压的禁军如潮水般无声围拢,火把的光映在铁甲上,冷冽如霜。
景熙立于阵前,手中握着那张绢帕布局图,眸色沉冷如渊。
“围死,一个不留。”他嗓音极轻,却字字如刀,“除了皇后。”
禁军统领抱拳领命,抬手一挥。
“攻!”
马蹄声骤起,惊飞林间栖鸟。
*
庵内,谢萧云猛地惊醒,窗外火光已映红了半边夜空。
他迅速*起身,一脚踹开内厢房门,手中长剑映着窗外冲天火光。
寇听雨已披衣起身,神色沉静如常,仿佛早预料到这一刻。
“听雨,”谢萧云笑意阴森,一把扣住她手腕,“该走了。”
他一把抱起她扛在肩上,向外疾行,身后几十余名死士持弩断后。
寇听雨脑子朝下脑袋发晕,谢萧云坚硬的肩膀硌得她小腹疼痛,她忍住头晕猛捶谢萧云几下道:“你放我下来!我要吐了!”
谢萧云将她放下箍在身侧,余光映着将二人包围的火光和身边的几十死士,他偏过头凝着她的眼:“你别耍花样!不然我们一起鱼死网破!”
寇听雨抓着他踉跄几步,强忍着恶心和晕眩,正要骂他,忽觉掌心被塞入一物。
雪莹不知何时贴近她身后,夜色模糊中将一枚细长银簪滑进她袖中。
谢萧云猛地回头,雪莹已退入阴影中,仿佛从未靠近……
庵门外,箭雨骤歇。
景熙抬手,万千弓弩随之静止。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火光深处,谢萧云挟着她一步步走出,剑锋横在她颈前。
“陛下好手段。”谢萧云笑声嘶哑,“连雪娘都成了你的棋子。”
夜风卷着火星掠过景熙眉骨,他握缰的手背青筋暴起,声音却平静得可怕:“放了她,朕赏你个全尸。”
寇听雨忽然抬眸看来。
隔着一地尸骸与烈焰,她看见了他。
在她眼中的他,玄甲染血,眼底猩红,下颚绷得像是随时会碎裂。
景熙纵马上前,想再看清她些……
“别过来!”谢萧云突然厉喝,剑锋压出一道血线,“再近一步,我让她血溅三尺!”
景熙勒马冷笑,玄甲上跳动着妖异的火光:“你尽可试试,”他忽然抬高声调,字字诛心,“看辽国宗庙够不够朕的铁骑踏平!”
剑锋又入肉半分,寇听雨闷哼一声,血线顺着锁骨蜿蜒而下。
景熙瞳孔骤缩,面上却仍挂着讥诮的笑,唯有胯下战马因他骤然发力的双腿而立起嘶鸣。
这是他全身唯一失控的破绽。
“好!好!”谢萧云突然狂笑,“陛下既不肯退,”他猛地将她推向死士,抽剑直指皇帝,“便用这张脸来换她的命!”
寒光出鞘的瞬间,三军怒吼。景熙却已翻身下马,玄甲震落一地火星。
“陛下不可!”三军惊呼声中,他抬手摘下冠冕,解下佩剑扔进火堆,玄铁在烈焰中扭曲变形:“来。”
谢萧云盯着景熙逼近的身影,剑尖突然有些发抖。
眼前人竟真的仰起脸,月光在那张堪称完美的面容上流淌,连溅到的血渍都像胭脂妆点。
剑尖抵上陛下面容时,谢萧云忽然想起多年前,她拒绝他的那个夏天——
他离京前偷偷潜入寇府,曾亲眼看见她对着一幅画像出神,画上是先帝寿宴,少年翊王朱衣如玉,而角落里模糊的戎装身影,是他谢萧云。
“你永远就只看得见他……”剑锋即将划破陛下脸颊的瞬间,谢萧云偏脸对着她低吼,“就像宋人永远当我是杂种!”
“你凭什么……”谢萧云目露凶光看向陛下,喉间挤出野兽般的低吼,“凭什么这副模样!”
本该被死士钳制的寇听雨突然旋身,两名死士的弯刀交叉架在她后颈,却同时被她暴起举动而僵住一瞬。
就是这瞬息的分神!她猛地低头,银簪狠狠扎进谢萧云持剑的手腕……
第58章
“咔嚓”一声腕骨碎裂的脆响里,她趁机撞向左侧死士。
“拦住她!”谢萧云的嘶吼混着血沫。
右侧死士本能挥刀,寒光划过她的后背!
鲛绡衣料裂开时,一道血线飞溅在燃烧的经幡上,火苗“嗤”地蹿高了三尺。
景熙目眦欲裂:“不——!”看着那片轻纱飘落火堆,瞳孔缩成针尖。
而谢萧云吃痛松手的刹那,她却仿佛感觉不到背伤,暴起发力用额头猛撞他面上鼻梁,反手抽出簪子捅向他咽喉。
“你敢伤他!!你敢!!”
寇听雨的尖啸混着血肉撕裂声,银簪在谢萧云颈间连捅三下,次次没入而出。
滚烫的血喷在她玉白的脸上,顺着下巴滴在她被划破的脖颈伤口里。
全场死寂。连火把爆裂声都凝固了。
*
寇听雨反手捅穿谢萧云咽喉时,他竟在笑。
他踉跄后退,看着这个从来不愿对他笑的女人发疯般连刺三下,忽然想起辽国母亲在他少年时临走前的话:“你这样的血脉……”涌出的血沫堵住了后半句。
“嗖!”三支弩箭同时钉入行凶死士的膝盖。
玄甲禁军如黑潮涌来,最前排的盾兵直接撞飞剩余死士。有人被铁靴踩住咽喉,有人被自己的刀鞘反绞双臂。
“全杀了。”陛下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他脸上被划开的伤口还在流血,却死死盯着寇听雨后背那片血红,眼底翻涌的暴怒让最近的禁军统领后退了半步。
景熙扑上去从背后抱住发狂的她。她还在挣扎,染血的银簪差点划到他眼睛。
“好了……好了……小雨……”他单手扣住她双腕,沾血的唇贴在她耳畔哄,“我在这儿,你看看我……”
寇听雨突然僵住,缓缓转头。
月光下,她满脸是血地对着景熙笑:“你的脸……”沾血的手指抚上他伤口,突然发出幼兽般的呜咽,“你的脸……”
景熙把她按进怀里,任她手上的血抹脏龙纹锦衣。
“闭眼。”他捂住她眼睛的掌心在抖,声音却温柔得不可思议,“我带你回家。”
*
残阳西沉时,白沟河的冰层泛起血色。
一队宋军斥候踏雪归来,马鞍旁晃着辽人首级。那是他们向后方证明‘巡边有效’的凭证。
为首的队正突然抬手,全军骤停。
远处,一只孤狼立于烽燧废墟上,与人对视片刻,转身隐入暮色。
“记下:天佑三年正月初七,辽军游骑未越界。”队正嘶声道。
而事实上,他们今日向北多探了十里。
毕竟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忠诚与谎言,都轻得像狼爪下的雪沫。
第七日黄昏时分,大名府行宫内。
陛下寝殿的铜镜被砸得粉碎。
御医跪在满地碎片间,为那道从脸颊至耳根的伤口换药。
陛下突然抓住他手腕:“皇后今日进膳多少?”
“半碗杏仁酪……娘娘说腥气重,全吐了。”
药碗在陛下掌心爆裂,瓷片扎进旧伤也浑然不觉。他起身就往殿外走,却被屏风后转出的王乔拦住:“陛下!您脸上的伤不能见风!”
“滚开。”
玄色大氅掠过回廊时,沿途宫人纷纷垂首,他们认得陛下此刻的眼神,和那夜血洗尼庵前如出一辙。
寇听雨此刻正盯着铜盆里的血发呆,眼前交织着一片尼庵外的火光和他颈间的血光……
青竹拧干帕子去擦她伤口,却被猛地推开。
“别碰!”寇听雨声音尖得不像自己,“这血……这血洗不干净……”
铜盆被踢翻,水渍在地上蜿蜒。
她突然蜷缩在榻角,把脸埋进景熙那件被染血的龙袍里,上面还混着两人的血。
“娘娘……”青竹红着眼去掰她手指,“娘娘,您不要怕……您看看青竹……”
她却抱得更紧,指甲抠进织金纹样里:“他如何了?为何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