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响过第七声时,景熙终于出现在漱玉阁房门边。
他盯着榻上蜷成一小团的身影,脚步骤然放轻。
榻前案几上摆着凉透的安神汤,碗沿有指甲抓挠的血痕。
“……景熙?”房里传来沙哑的轻唤。
景熙僵在原地,看着她赤足踏过满地月光扑来,却在三步外硬生生刹住。
她盯着他脸上包扎的白绫,突然开始发抖。
“可是难看?”景熙故意扯开绷带,露出狰狞的伤口,“我觉得挺……”
话未说完,她扑上前撞进他怀里。
她咬着他肩头抑制呜咽,眼泪浸透三层纱布:“你怎么……敢用脸去接剑……”
景熙单膝跪地抱紧她,掌心按在她后颈反复轻抚,像给受惊的金雪儿顺毛:“我错了。”
他吻着她沾血的发丝,“下次用胸口接。”
寇听雨抬眼瞪他,景熙自嘲低笑,为转移她的注意力问道:“背上伤口如何?痛不痛?”
寇听雨被问地一怔,后知后觉疼得呲牙,赶紧趴在榻上,冷汗浸透素纱中衣。
那道从右肩斜贯至腰际的刀伤便渗出细密血珠,不深,却长得骇人,像条蜈蚣伏在雪原上。
“娘娘忍忍……”赶来处理的老太医手抖得比产妇还厉害,“这药膏虽温和,可您怀着龙胎……”
“换。”陛下的声音从屏风后刺来,“换到她不疼为止。”
烛火噼啪一响,寇听雨突然抓住太医袖口:“不必。”
她疼得嘴唇发白,却挤出个笑,“本宫受得住。”
可等老太医退下,景熙绕出屏风的刹那,那笑就碎了。
她伸手拽住他腰间玉带,额头抵在他腿侧轻蹭:“……你抱我上药。”
*
自那日起,行宫上下都见识了前所未有的奇景。
寇皇后拖着酸枝木凭几亦步亦趋跟着陛下议政,伤背不敢靠椅背,就歪在他肩头小憩。
陛下批奏折时,她蜷在龙椅下的狼皮褥子上,用他垂落的袍角盖肚子。
甚至朝臣深夜奏事,也能瞧见屏风后露出一角杏色裙裾,是娘娘在等陛下同寝。
“成何体统!”随驾老御史第六次撞见陛下抱着皇后接见边将时,终于忍不住跺脚。
陛下单手托着皇后臀腿防止她滑落,另一只手稳稳盖在她腹上:“看不惯?”
朱笔在奏折划出长长血痕,“那就辞官。”
雨夜,景熙在寇听雨的榻前处理辽国和议书。
“……岁币再减两成。”他捏着她脚踝按摩浮肿处,漫不经心道,“他们长公主来汴京为质。”
寇听雨突然支起身子,牵动伤口也顾不得:“你还要和议?”烛光下她瞳孔颤得厉害,“谢萧云可是辽国贵女所生!”
景熙一把按住她乱动的腰肢:“所以我要那女人亲眼看着,”拇指摩挲她微隆的小腹,“她儿子用命换不来的,她的国得更卑躬屈膝地求。”
寇听雨怔住,忽然伸手摸他脸上结痂的伤:“可你明明恨极了……”
“我更恨你受伤。”他咬住她指尖轻笑,“何况……”
案头《澶渊增补条约》被夜风吹开,露出朱批旁一行小字:“待中宫诞育,朕当亲巡幽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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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三年正月,坊间渐渐流言四起。
烛火将密报上的字句照得狰狞:“汴京茶肆议论,中宫被掳月余,此胎恐非……”
“够了。”寇听雨一把按住景熙暴起青筋的手背,自己却止不住发抖。
她背上未愈的伤在纱布下灼烧,仿佛那些隔着宫墙的唾沫星子已化作实质的烙铁。
窗外传来打更声,景熙突然起身推开北窗,大名府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更远处是沉睡的千里山河。
“朕倒要看看,”他指尖抠进窗棂,“谁敢质疑朕的骨血。”
三日后,汴京钦天监“恰好”观测到紫微星旁出现伴星,司天监当朝诵读《孕龙赋》:"星辉入怀,圣主得嗣"。
同时大名府突现百年难遇的并蒂莲,花心呈龙凤交缠之态,知府连夜绘《瑞莲图》进献。
随驾太医院院正亲自公示寇皇后脉案:“娘娘彼时扮作医女徐氏,遇袭前五日曾有不适,臣已诊得喜脉,因未满三月而循例未奏。”辅以当日值班御医联名血书为证。
三名尼庵幸存女使被为首的青竹带领作证高举血书:“奴婢以命起誓,娘娘被囚十四日,辽贼未近凤榻半步!每夜皆有婢女轮守,若有不实,甘受凌迟!”
景熙请相国寺高僧为未出世的孩子批命,称此子乃“药师佛座前金童转世”,特意选在母劫中降生为消弭宋辽兵祸。并展示皇后在囚禁期间暗中抄写的《药师经》百遍为证。
辽国使臣当众呈递辽主亲笔谢罪书:“臣属谢某私掳中宫,实非我国所愿……今愿割让白沟河以北三镇,赎此大逆。”
陛下带脸上未愈的伤再大名府临朝,当廷杖毙两名议论“辽人血脉”的礼部小吏。鲜血漫过台阶时,他轻抚指间戒指:“朕这一剑,换回大宋国本,诸卿还有疑问否?”
*
大名府行宫内。
景熙正为她背上涂药,突然将人转过来,吻在她未愈的伤口上:“朕的皇后为天下忍辱负重,”鲜血从他唇畔蹭到她锁骨,“朕看谁还敢提出质疑?”
案头《瑞莲图》被风吹动,露出背面墨迹未干的《立储诏》草稿——无论此胎男女,皆序齿为嫡。
天佑三年二月初二黎明,雄州白沟驿,界河畔的烽燧台上。
大宋陛下并未亲临,但玄甲军列阵河岸,枪尖挑着三百辽俘的首级。枢密使曹公一脚踩在谢萧云腐烂的头颅上,将和议书按在烽燧台青石上。
边境老卒们红着眼吼唱《破阵子》,有人把攒了半辈子的铜钱砸向辽使。
孩童们却趴在树梢,好奇地望着辽国长公主的鸾驾,她车帘缝隙间露出的金铃,成了日后雄州茶肆最香艳的谈资。
大名府行宫内,寇听雨高烧不退,梦中攥碎了药碗。
景熙连夜赶回,将染血的诏书塞进她手心:“宝贝看,我把那条河夺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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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在大名府开元寺的千年银杏树下,正午时分,辽使被迫跪着呈递国书,陛下却含笑扶起他:“朕今日斋戒,不喜血腥。”
话音刚落,住持“恰好”捧出寇皇后手抄的《金刚经》。
农妇们挤在寺外抢“皇后祈福米”,传言吃了能生俊俏孩儿!
书生们却盯着经幡上的辽文誓词窃窃私语:“这哪是和约?分明是降表!”
第59章
三月初六,大宋帝后带军凯旋,回到了东京汴梁城。
汴京宣德门外,辽使团被迫跪爬御街时,朱雀大街两侧的禁军突然同时拔刀。
三千柄雪刃架成拱廊,辽使的貂帽被刀风掀飞,露出剃秃的头顶。
寇皇后高坐凤辇,孕肚裹在狐裘下,指尖却捏着那根捅穿谢萧云脖颈的银簪。
汴京各大赌坊开出盘口:辽使会不会吓尿在玉阶上,最终赔率竟为一比九。
各大青楼女子们挤在绸庄二楼,偷瞄寇皇后腰身:“啧,这哪像六个月?定是在尼庵就……”
陛下活祭太庙时,将辽国国书投入太庙火鼎的刹那,突然拽过寇皇后手腕。
“诸卿看好了!”他掀开她半边狐裘,露出显怀的腹部,“这一剑!”剑锋划过自己左臂旧伤,血滴在寇皇后肚皮上,“换大宋下一任皇帝!”
史官事后奋笔记录道:“帝以血衅嗣,吉兆也。”
*
白沟河的水依旧浑浊,只是如今漂着半焦的辽军盾牌。被火箭焚毁的榷场废墟上,几株野葵从尸灰里钻出,开出惨黄的花。
老卒王九蹲在界碑旁磨刀,刀刃早卷了口。他孤身一人,选择不在回到汴京,留在了荒凉又自由的北境。
“看啥看?”他踹一脚探头探脑的牧童,“这地里刨得出铜钱,也刨得出人手指头。”
远处新筑的烽燧台上,宋军黑旗猎猎。旗影掠过荒田时,惊起一群啄食腐尸的乌鸦,它们腹中或许还有未消化的辽人皮甲残片。
大宋速战速决的代价在战争结束后,逐一显现出来——
几个收复的城池中的所有粮仓见底,活人竟与饿殍争食。而辽人撤退时匆忙填塞的水井,至今泛着腐尸味……
雄州城西的一处茶棚,“陛下用兵真如神!”卖羊杂的刘婆子竖起拇指,“那场雪夜火攻,啧啧,烧得辽狗哭爹娘……”
她突然压低嗓子:“就是千算万算,没算到娘娘会……咳!”
蹲着喝汤的脚夫却冷笑:“你懂个屁!要不是娘娘被掳,陛下能发狠夺回幽云十六州?”碗底重重一磕,“女人嘛,横竖……”
话音未落,邻桌禁军“唰”地拔刀,刀尖挑走他半片耳朵。
边关百姓夸陛下“算无遗策”,却总补一句“除了那件事”……他们曾听见军中流传,陛下夜夜检查皇后寝殿门窗的铁锁是否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