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医如今也是小有身份之人,倒不至于真的在胡同里追打平安,尚算客气地请郭恒进门。
郭恒态度恳切,让平安给沈太医夫妇道歉,好在都是小孩子,平安又表现的很乖巧,夫妻两人也便消了气,只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要不是沈清儿想去考试,谁也偷不走她。
了结了沈家的事,平安就坚决不要在二师祖家住了,他可不想睡前还要再多练两张字帖。于是不顾二师祖用看“小白眼狼”的目光看他,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家里已经在煮粽子了,满院子江米香气,不过娘亲和小叔公都去了祖父祖母院儿里,平安过去一看,原来大家都在围观陈老爷试穿官服。
明天是玻璃局的揭牌仪式,陈老爷要正式走马上任了,虽然位居七品,但是托儿子的福,他享受的是正五品的待遇,穿的也是五品官服。与平安的七品官服不同,陈老爷穿的是青袍,胸前补白鹇,皂靴绫袜,峨冠博带,仪态气度像换了个人似的。
平安甚至觉得就算把祖父放在内阁里,只要不张嘴说话,也是可以唬一唬人的。
陈老爷对着镜子迈着四方步,忽然很紧张地问陈敬时:“你说我是先迈左腿还是先迈右腿?”
平安:“……”
果然不能张嘴说话啊。
陈敬时一脸嫌弃地扶额:“您孙子都比您有出息。”稿子都是写好了的,背下来就是了。”
“实在太紧张了,我从没当时着那么多人说过话。”陈老爷道。
平安给他出了个主意:“您记住一句话,群英荟萃,萝卜开会。把他们都当成大萝卜,绝对不会紧张!”
第122章 距离致仕还有十五年九……
次日玻璃局揭牌。
特邀嘉宾工部侍郎陆部堂,与陈老爷相互推让一番,最终决定一人扯住红绸一角,将匾额揭开。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玻璃局”三个大字乃皇帝御笔亲题,四个公差将其高高悬挂在大门的门楣处。
到场官员们涌上来纷纷道贺,另有士绅大户紧随其后,一片谀词如潮。锣鼓鞭炮声后,陈老爷及手下一众芝麻绿豆官们引来宾入席就座。
开席难免要致辞,陈老爷为了缓解紧张的心情,满脑子都在重复平安的话,结果开口便道:“有道是群英荟萃,萝卜开会……”
引起一片笑声,倒是让现场气氛活跃了不少。众人都说,新上任的提举大人不但相貌堂堂,人也诙谐幽默啊。
平安散学后才听说这件事,简直哭笑不得。
“原来当官也没什么难的。”陈老爷乐呵呵的,非但没受什么影响,反而自我感觉良好。
陈敬时也不打击他,只是给他总结了三条原则,只要遵循这三条做事,至少不会出大错。
“第一,玻璃局造办玻璃,最重要的无非两点——产与销,其他事务再繁杂,也要优先保证这两项不出岔子;第二,目前的订单来源主要有三方,宫里、官府和民间,交期发生冲突是难免的,一边左右逢源,一边依照轻重缓急调配产力,如果实在做不到三方都满意,优先宫里和官府,如果还是调配不开,就优先保证军用和祭祀,什么跳棋珠子都往后排。”
哼!平安在背后朝他扮了个鬼脸。
陈老爷今天也算见过世面了,一点即透:“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正是这个道理。”陈敬时道。
“第三,遇事不决先与佐贰商议,不到生死攸关的地步,别把麻烦丢给上司。”陈敬时道。
“这话跟陆部堂说的不一样,他昨日见了我,说遇到任何麻烦都可以找他。”
陈敬时道:“您听他的,还是听亲兄弟的。”
“当然是听你的。”陈老爷道。
“这还差不多。”陈敬时道:“没人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的下属,以后您的下属这样做了,记得冷静一点,别把对方掐死就行。”
陈老爷笑道:“那不能,我这人最是与人为善。”
陈敬时也不反驳,难以言传的事,遇到了也就明白了。
……
端午之后,平安去文渊阁帮阿蛮找一本地方志,珉王去太医院继续祸害刘院正,忽然派了个小太监从太医院一路小跑进宫,让文渊阁的小吏帮忙找陈平安。
小吏便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间,找到了盘腿坐在地上翻书的平安,身旁还搁着一杯插着苇管的桑葚饮。那是几日前从沈太医家顺走的一小捆处理干净的芦苇管,原是用于温管灸的,刚好用来当吸管。
窗格筛碎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头发都变成毛茸茸的金色,一派怡然自得、岁月静好。
“小公子,小公子?”小吏像怕惊了他似的,小小声说:“珉王殿下派人来叫您过去,太医院放榜了。”
平安一阵兴奋,腾然起身,刚跑出两步,又折返回来抱着他的吸管杯,跟小吏道了声谢,便往宫门外跑去。
毕竟不是考进士,等平安跑到太医院大门外时,只剩零星几个考生站在外墙下看榜了。
平安凑过去,盯着榜单从第一名往下看,在第三名的就看到了沈清儿的姓名、生辰、籍贯。
毕竟前两名都已经十八九岁了,比清儿多活了整整十年呢!
“咳。”有人在身后干咳一声。
平安回过头,原来是沈太医。他笑靥飞绽,指着榜单对沈太医道:“沈叔叔,清儿是‘探花’!”
“这可不兴乱说。”沈太医见平安由衷的替清儿高兴,一时也说不出风凉话了,清儿能有这样的朋友,他还是很感动的——都是好孩子。
谁知下一刻,平安一脸坏笑:“您一定很想瞒天过海叭,现在被我看到了,别想得逞啦!啊哈哈哈!”
沈太医脸都黑了,伸手一捞,平安飞快窜逃,根本抓不住。
……
太医院通知,被录取的考生次日入太医学报到。
开学第一日,院判亲自给他们训话,讲得是太医学人员制度、规矩流程等,还特别申明,医学生须协助医官整理、编撰、修订医书,女医学生不得参与。
四下开始低声议论,纷纷将目光看向唯一的女孩子,唯有沈清儿目不斜视,仿若未闻。
接下来,李院判令人抬进十几筐蟾蜍。
京城有习俗,端午日,药市收癞蛤蟆,刺取其沫,谓之‘蟾酥’,即便是太医院的医官们也会去南海子捕捉蟾蜍,回来入药。
李院判命他们每人领回一筐,半日内处理完毕,取蟾酥、蟾皮、蟾蜍胆。
学生们安静了片刻,便各自上前端回一小筐癞蛤蟆。
他们大多出自医官世家,对此并不感到稀奇,可毕竟有几个从小养尊处优的,看着蟾蜍身上大大小小的疙瘩,不断有人开始作呕,就连作呕也会传染,一个挨一个的捂着嘴跑了出去。
眼见十几个学生只剩下一半,李院判摇头叹气,却惊讶地发现沈清儿面不改色地呆在原地,从医箱里翻出一条襻膊,将衣袖束起,露出一截小臂,然后带上羊肠手套。
李院判踱步上前,想看看这个小姑娘能撑到什么时候。
沈清儿也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从框里抓出一只癞蛤蟆,用左手握住,右手用一把银钳轻轻挤压耳后,将白色的浆液挤进盘子里。
沈清儿又看了他一眼。
“你总看我干嘛?”李院判终于忍不住了。
“回大人,没什么。”沈清儿说话又轻柔又恭敬,然后摸起一根木棒,直接将蟾蜍敲死。
冷不防地,把李院判吓了一跳。
沈清儿朝他负谦一笑。
李院判皱起眉头,心里唏嘘,这哪里像个女子啊……
又见她取一把锋利的小刀,从腹部划开,取出蟾胆,去除内脏,沿着中线剪开,一直剪到颈部,再从腹部两侧向背部剪开,然后用镊子轻轻夹住皮肤边缘,将蟾蜍皮完整地剥了下来,扔进清水里漂洗。
干净利落。
李院判看得浑身发毛,干咳一声,背手离开。
散学后,沈清儿高高兴兴地去东华门外等平安散学,请他和阿蛮去吃烤鸭!
……
平安从十年前来到大雍,明显感觉到气候一年比一年恶劣,尤其是地处北方的京城,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热得像火焰山。
平安不太怕冷,却特别怕热,一到盛夏就开始龟缩,躲着太阳地走,每天两点一线哪里都不想去,只是按部就班地读书、练字,一缩就缩到了七月底。
这期间,刘厦和金生他们将显微镜的放大倍数提高到一百五十倍,沈清儿破例留宿中宫记录观察皇后的病征,再传话给妇人科的太医,为皇后开方调养。
玻璃局培训出一批匠人,通过考核,裁汰掉几个能力不济的,逐步走上正轨。
听说老卢带着妻子、女儿、外孙女住在玻璃局的小家属院里,正打算慢慢攒钱,为娘俩在京城开个小铺子。
陈老爷每天早上都赖床,又被老妻强行拽起,一寸一寸地穿衣裳,一粒一粒地吃米粥,然后在长随的陪伴下苦哈哈地去上班,等他老人家坐进签押房的时候,都日上三竿了……